他治好了黄河源区近80万亩“草原之癌”
发布时间:2020-12-04 13:37:26 | 来源:新华社 | 作者:李宁 李占轶 李劲峰 | 责任编辑:李培刚原题:他治好了黄河源区近80万亩“草原之癌”
记40载种草复绿的青海达日县草原站站长罗日盖
▲罗日盖在查看达日草原的牧草生长情况。新华社发刘红摄
巍巍巴颜喀拉山脚下,广袤的草原褪去夏日的青色,或被皑皑白雪覆盖,或在枯黄中等待来春。
一位头戴藏式毡帽,面容粗粝黝黑的藏族汉子,扒开冰雪,拔出一绺牧草,看看根系发育长度,放在鼻尖轻嗅。迈着瘸拐的步子,一边细数草原上鼠洞数量,一边盘算需要补种草籽的面积。
三年前,这片区域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“黑土滩”。
驻扎海拔四千多米的黄河之源,每年在草原上风餐露宿野外作业200多天,治理好近80万亩“草原之癌”黑土滩。这是罗日盖过去40年来的工作常态。
黄河走东海,万里入胸怀。
扎根坚守“三江源”,治理草原“黑土滩”。过去40个春秋中,身为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达日县草原站站长,罗日盖始终践行着基层草原工作者“甘当一棵小牧草,保护生态大草原”的初心使命。
触目惊心
“脱掉几层皮,也要夺回绿草原”
“新种的草一定要注意灭鼠。草原上的高原鼠兔,最爱掏洞吃草根。根被吃完了,好不容易成活的草,也就危险了。”年过60岁的罗日盖站在冬日草场上,规划着新一年的灭鼠和种草安排,仿佛丝毫不觉寒冷。
罗日盖看着手中的牧草,犹如看着一手培育带大的“孩子”,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:“别看现在草场都是黄的,来年春风一吹,就满眼绿油油,生命力旺盛。”
黄河之水青海来。地处世界屋脊——青藏高原的青海,是长江、黄河、澜沧江的源头,素有“中华水塔”美誉。
平均海拔4200米的达日县,属于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。黄河流经达日县总长340公里。占全县面积达95%的2227万亩草场,成为黄河源头重要水源涵养地。
1977年,达日县举办拖拉机驾驶和维修技能培训,每个村有两个名额。出生在达日县上红科乡哈青村的罗日盖被幸运选中。
带着一床被褥、一袋糌粑、一小桶酥油,没上过学的罗日盖,第一次离开了家。
“当时交通差,从家里到县城骑马就得走两天。”罗日盖回忆说,培训点在县农技站,几间小土坯房既是教室又是宿舍,没有床只得打地铺。夏天暴雨倾盆,屋里经常被淹得无落脚之处;冬天气温骤降,一床旧被褥是抵御零下30摄氏度寒冷的唯一温暖。
在这样艰苦环境下,不少人选择离开,只剩罗日盖等4人坚持了下来,“拖拉机是当时草原上少有的机器。”罗日盖说,那时唯一想法就是,既然来了,就要踏实学习,咬牙坚持,绝不能浪费机会。
凭借着凑着煤油灯熬夜看书的拼劲,两年半学习,罗日盖从一个一窍不通的“门外汉”,成长为全县小有名气的拖拉机修理能手。
1981年,22岁的罗日盖被分配到达日县草原站。最初只负责拖拉机维修。由于勤学好问,草原站各类机械设备出了毛病,都找他解决。渐渐地,罗日盖逐步深入了解草原种草各个环节。
此时的达日县草原,饱受“黑土滩之苦”。黑土滩与东北肥沃的黑土地,仅一字之差,却因土质差,土壤松,雨水过后寸草不生,漆黑的土地连牛羊都不愿驻足。时间一长,黑土滩极易沙化,被称为“草原之癌”。
全县黑土滩情况令这位藏族小伙触目惊心:由于过度放牧,土壤裸露,水土流失,达日县大片绿草地退化成黑土滩。不断扩散、侵蚀草原的一片片黑土滩,成为草场生态和牧民心头的一块块黑伤疤。最严重时,全县黑土滩面积达1189万亩,占全部草场的53%,达日县也成为果洛州黑土滩面积占比最高的县。
上千万亩的黑土滩成为当地干部群众的心头之患,也成为三江源地区生态保护的顽疾。
一次施工队在达日县特合土乡种草,拖拉机突然出现故障。罗日盖接到消息从县城出发,赶到后在拖拉机底部修了一整天。钻出车底时,已近天黑。
“折了草原花,个子长不高。”看着夜幕下的黑土滩,儿时常听到的这句谚语,久久萦绕在罗日盖心头:草原上的草要是没了,牛羊吃什么?牧民的日子该怎么过?
从那一刻起,罗日盖狠下决心:一定要种草,种一片、活一片、绿一片,“脱掉几层皮,也要把黑土滩变回绿草原!”
执着种草
“每天看着草原,心里才觉得踏实”
治理黑土滩,源头在种草。
虽在草原出生长大,但看着本子上记录的数据,罗日盖还是不禁皱眉: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,年平均气温零下0.5℃,牧草存活率仅20%到30%……
黑土滩复绿,关键在于选择草籽,合理养护。过去,当地常用草籽主要是垂穗披碱草,种下去几个月,依旧光秃秃。
“跑断这双腿,也要找到好草籽。”没有任何种草经验的罗日盖从零开始,一种种试、一季季种、一次次测。
听闻省里专家下乡,从草场下来的罗日盖往往来不及换衣服就跑去咨询,“不怕专家笑话我身上带土,怕他们笑这黑土滩治不出效果。”
白天蹲在草场录数据、找问题,晚上总结原因、请教方法,罗日盖帐篷的灯常常亮到凌晨。
对比近20种草籽,罗日盖在专家指导下,新发现中华羊茅草、冷地早熟禾两种适合草籽,并探索出“混播混种”方法,“混播混种的草,能扎根、长得高,管得好能绿10年。”
找到合适的草种,却只是黑土滩复绿的第一步。由于大量进口草籽熬不过冬天,不少以次充好的草籽生不出芽。往往花大价钱购买的种子被混入“杂牌军”,草籽乱象又让罗日盖夜不能寐。
“刚开始时,几批劣质草籽种下去不发芽,心疼得很。”多次惨痛教训,让罗日盖对草籽的重量、手感、味道,都烂熟于心,由此练出识别草籽质量的“火眼金睛”:
一看,在同等质量下看哪个袋子浅;二揉,搓揉草籽去皮,看里面有没有胚芽;三听,把草籽放在炉盘上烤,“火烤后表皮鼓起,有细微爆炸声,就像爆米花一样,就是合格好种子”。
此后不少供货商以次充好伎俩,都被他轻松识破。仅今年采购的800吨草籽,有560多吨被罗日盖认定不合格后被退回。送礼品、给回扣,对他都不管用,“恨我的供货商多了,各种恐吓让我小心点。但为了草原,决不能昧良心”。
1995年,罗日盖成为草原站站长。每年春夏,就是他和同事最忙碌的季节。有路的地方开车进去,不通路的地方,赶骡子或骑摩托车,也得将草籽驮进去。
平地上可用微耕机播种,但大于25度的坡度,无法使用机器播种,只能依靠人工。整个山坡都是罗日盖和同事种草的身影。
每次上草场,罗日盖都养成习惯:先爬过围栏、越过泥地、一路小跑到草场最高点,或蹲或趴,仔细检查草籽生长情况,“只有最高处的草活了,下面草的成活率才有保证”。
草原上鲜有人家,他和同事带着帐篷,哪里种草就住哪里,最长时一待便是几个星期。有时连绵阴雨,被子都是湿淋淋。有一次,帐篷半夜里被狂风吹跑,罗日盖只好挤到同事帐篷里过夜。
草原的天,就像小孩的脸,说变就变。有时刚发芽的草籽,遇到暴雨乃至冰雹袭来,草场一片残破,辛苦种草往往前功尽弃。
今夏记者在达日县窝赛乡直却村看到,草籽种下三年,牧草长得膝盖高。新种幼苗穿透一层绿色薄膜,长势喜人,与远处黑土滩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这层绿膜叫无纺布,能保持土壤温度,有助于幼苗扎根,就能不惧风雨,两个月后自然风化,不污染环境,牧草成活率能从30%提高到80%以上。”一说起种草,罗日盖如数家珍。
每次购进草籽,都要逐批检查;上山下沟查看牧草长势,总是不顾膝伤一路小跑;看到破坏草原的牧民,毫不留情教育半天……
无比执着的罗日盖,就像一头倔强的牦牛,在草原上远近闻名。
40年来,罗日盖探索出治理黑土滩的多种有效种草方法。昔日牲畜绝迹的近80万亩黑土滩,如今变成了牛羊遍地的绿草原。
奇迹背后,是罗日盖常年带着一顶帐篷、一床被褥、一包糌粑、一个酒精炉、一瓶治糖尿病的药,迈着严重受损双膝,奔走草原风餐露宿。
“在草原上工作,注定要多跑路、多吃苦、多流汗。”罗日盖说,但每天看着草原,心里才觉得踏实。
草场复绿
“人没了不要紧,草还在就行”
距离达日县城100多公里的满掌乡,是达日县黑土滩最严重的一个乡。最高峰时,超过70%的草原成为黑土滩。
满掌乡三社社长群杰回忆起10多年前的经历,抹着眼泪说,黑土滩那时几乎扩散到所有草场,一半牧民被迫拖家带口,到四川色达等地租草场放牧,“谁愿意离开世代生活的草原呀,还不是被黑土滩逼得没办法!”
黑土滩复绿,既要发动牧民种草,还要在群众心里播撒保护生态的种子。最初带领牧民们种草的场景,罗日盖至今记忆犹新:
“听到草原上来了个会种草的干部,不少牧民纷纷返回来。我先约法三章:大家必须一起种草,新草至少禁牧一年;划分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,保证畜草平衡。”
然而,“牛羊比草重要”“宁可走牧,也不种草”等观念,在很多牧民心中根深蒂固。满掌乡查干村牧民先多过去只放牧、不种草。面对这个“钉子户”,罗日盖一次次拉着先多,说政策,讲原因,谈前景。
一次,罗日盖带着先多,看到周边牧民草场由黑变绿,牛羊成群,而他家牧场草吃没了,牲畜仅剩6头。先多回家想了很久。
第二天一早,先多拿起铁锹,背上草籽,走进了黑土滩。现在饲养100多头牦牛的先多,不仅带头种草,还成为一名生态管护员,承担起草原防火、保护野生动物、生态监测等任务。
回忆起当时的执拗,先多满脸羞涩地说,草原是牧民的根,只有种好草,日子才会好,“这些都是罗站长教我的,他是大恩人。”
“罗日盖是我们牧民群众的好朋友,大家见到他来,就像见到了希望,非常欢迎。”满掌乡党委书记尕藏当智说,大家都知道,这片黑土滩的变化,离不开罗日盖的辛勤付出。
1981年参加工作以来,罗日盖平均每年在野外工作超过200天。日复一日的野外作业,他几乎用脚步丈量了达日县的每一寸土地,到访过每一户人家。
“哪里退,哪里补。”每年冬天,罗日盖奔波在草原深处,挨家挨户询问每户牧民家具体情况,实地查看黑土滩,选择确定来年春天播种草籽的地块。连续奔波在达日县草原沟壑,几乎全年无休。
“罗站长丰富的种草知识,都是靠跑出来的。”达日县生态环境局副局长赵恩来说,他没怎么读过书,“全靠一双腿,一步步走出了达日草原的今天。”
夏日阳光灼得人睁不开眼,冬天狂风打得脸刀割般疼……草原上危险艰辛、各种意外,对罗日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。
2002年2月,刚结束满掌乡鼠害调研的罗日盖,和一名专家驱车返回县城。白茫茫的积雪将土路盖得严严实实,在一处急弯处,汽车打不动方向,直接冲撞到草地上,车辆前盖破裂,保险杠脱落。
凭借着丰富经验,罗日盖稳妥处置后,冷静地开车驶回道路。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他说,常年在草原上,多少会遇到各种突发意外情况,“人没了不要紧,草还在就行。”
“哪里有黑土滩,哪里就有罗日盖的身影。”40年来,罗日盖走遍了达日县33个行政村的沟沟壑壑。哪座山上住着几户人家,哪条沟里有多少黑土滩,谁家草场需要种草,他心里装着一本账。
索南昂毛和罗日盖共事7年来,下乡从不带地图,不开导航,“因为罗站能精准知道每家牧户住在哪条沟,他是草原上的‘活地图’”。
保护生态、守护家园。达日县委书记牛得海介绍,通过实施三江源生态保护,以及退牧还草、生态修复等治理项目,近年来达日县草地植被覆盖度从46.7%提高到57.28%,天然草地鲜草平均亩产量由原来的115千克,提高到现在的150千克,“罗日盖就是扎根在达日草原上的旗帜”。
“我是牧民的孩子。”罗日盖说,“通过我们这代人努力,让草原重焕生机,让黄河重漾清波,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绿色草原,这一辈子,才算没白过!”
坚守草原
“变回更多绿草原和金草原”
由于腿疾,罗日盖在平地上走路一瘸一拐;可在海拔超过4200米的草原,上山爬坡时,谁也追不上。罗日盖的一生,注定离不开这片茫茫草场。
40年来,和罗日盖同龄的同事相继退休,只有他还在坚守。因为他离不开草原,草原也离不开他。
很多省级单位希望他早点退休,到条件更好的机构搞科研。可他依旧春治鼠害,夏种草籽,秋季验收,冬测草场,“一年下来时间刚够用,必须把工作干在大地上”。
日积月累的压力和辛劳透支着罗日盖的身体。长期坚守在高原工作,使他患上高血压、白内障等典型“高原病”。身边同事劝他多回家休息,他却说:“时间不等人,达日县的黑土滩治理,不能拖后腿”。
达日县自然资源局副局长李有福说,大家怕罗日盖退休,草原上需要这样一个熟悉每一片草场、每一户人家的“草原专家”,“又怕他继续这么奔波,万一哪天再犯心梗,倒在草滩上,达日县草原可就没了半边天”。
2016年10月,结束野外作业的罗日盖,突感呼吸困难,犹如大石压在胸口。连夜送医确诊为心梗后,第二天他便被紧急送到西宁,接受心脏搭桥手术。
转诊路上,汽车碾过碎石,陷入泥坑。颠簸中,意识不清的罗日盖还在念叨:“10月有草场验收,11月要测黑土滩”。
经过抢救,转危为安后,罗日盖在病床上躺了不到两月,就背起帐篷,换上冲锋衣,重返草场。
“这是阿克(叔叔)这么多年来,休息时间最长的一次。”达日县草原站干事苏尼么措说,大家提醒他注意身体,他总说“只要还有黑土滩,我就坐不住。”
罗日盖常说:“草原上的人没有家。”家里修新房,妻子好不容易联系上他,“能不能回来看下咱家房子?”然而新房修完了,也没等到罗日盖回家的身影。
从小到大,四个女儿的家长会,罗日盖一次没去过。如今,在外地上大学的女儿,回家想见父亲,也只能“碰运气”。
“草原就是父亲的家,我们一家人都会支持他。”罗日盖小女儿依吉说,每次坐车回家时,看到路边一片片绿意盎然的草原时,心里就会油然而生自豪感,“这背后是父亲的心血、骄傲”。
“罗日盖就像大草原上一颗小牧草。”青海省生态环境厅厅长汤宛峰说,他40年如一日,无怨无悔地扎根在草原,在一片片黑土滩上培育出一绺绺嫩绿的牧草,默默无闻诠释着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担当。
望着黄河两岸,漫漫草场上牛羊成群,罗日盖露出不尽深情,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。只要还活着,我就要守在草原上,让更多黑土滩,变成保护生态的绿草原、牧民致富的金草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