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 地 上 的 母 亲
发布时间:2021-05-30 13:02:53 | 来源: | 作者:王新程 | 责任编辑:李培刚文/王新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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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庚子年腊月初六往生。我们为她超度后,把她安顿在屋后的柏树林边。那是一个高高的土坡,站在那里,可以俯瞰整个官渡滩村塞。正月二十七,是母亲的“七七”。在我们老家,人离世后,只有过了“七七”,才算真正断了尘世之念,安心前往乐土。所以七七也算得上是告别的大日子,到那天,亲戚们都会赶来“烧七”。头天下午,我就从北京赶回老家。七七那天早晨,我们一家去墓地给母亲烧七。母亲离开我们,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。虽然农历正月还没过完,但今年春天来得早,人间春风浩荡,母亲的坟还是新土,但墓碑的缝隙间已经冒出细嫩的青草。一切都在消逝,一切都在生长。这世界生生不息。母亲她正在成为大地的一部分。
我始终觉得,我的母亲是属于大地的。她生在一个贫困的农家,外公去世得早,外婆和她供弟弟读书。差不多一长成,她就开始劳作,跟家人一起从地里刨食,把自己养大。成年后,她嫁给一个同样贫穷的农人。在大地上,她诞下四个儿女,最后存活三个。她跟丈夫在地里种红苕、洋芋、苞谷、大豆,把三个儿女养大。年轻时她个子高挑,长得漂亮,是方圆几十公里出名的美人。但土地消耗了她,磨损了她。我出生时,她才三十多岁,但仿佛已经在人世忍耐了好几十年。她在土地上一生,除了嫁给一位长相敦厚、且颇有点聪明的丈夫,生养了一群让人欣慰的儿女,其他没有什么壮举。她没穿过鲜艳的衣裳,也没说过惊人的言语。除了偶尔去城里看望儿子,她没离开过土地。土地养育了她和她的儿女,也耗尽了她的一生。85岁上,大地召了她回去。她躺进她生前一直耕种的一小片土地里。她来这世上一遭,像是一个必然,又像是一个真理。一个朴素的真理,一个泥土色的真理。一个像大地一样开阔、沉默、深厚的真理。
2004年,我从丹江口调国家环保总局工作,父母到北京来看我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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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。她格外宠我,我五岁时都还吃奶。那时候是大集体,母亲每天早晨下地出工前,就坐在阶沿上,撩起衣襟,我人站在院坝里,头拱上去就吃奶。等我吃完,母亲才出门。近晌午,我寻到母亲劳动的地边,爬上一棵桐子树等母亲抽空过来喂奶。
那时候大集体劳动人多势众,地头点苞谷像打仗,社员排成几个个纵队,刨垄、打窝、点种、盖肥、瓮土,流水线作业,齐头并进,争先抢后。队长背着手,在壕垄间查质量、催进度。
母亲一到了晌午就开始东张西望,一看到我的小脑袋从桐花中探出来,就跟队长撒谎说解手,扔了锄头就朝我跑来。我噌噌噌从树上溜下来,撩开母亲的衣襟就开始吃奶。有天我吃得正香,冷不防头顶上一声怒喝。原来母亲离开久了,她那条流水线的社员都闲坐在地头。队长很生气,就寻过来,喝斥我的母亲。队长真凶,训得母亲直淌泪。队长恶狠狠地骂:“放不下奶头的娃儿走不远!”我吓得不敢哭出声来。也是从那时起,我就怕队长、怕干部。
当晚回家,母亲就用锅烟灰拌了煤油抹在奶头上。临睡前我掀开她的衣襟又要吃奶,被那狰狞的样子吓得大哭。我躺在床上,不敢出声,母亲坐在床头,就着煤油灯纳鞋底,看都不看我一眼。我一个劲地淌泪,觉得被母亲抛弃了。从那夜起,我就断了奶。
那是我跟母亲的第一次离别。
2017年,父亲出院后,父母回到哥哥家。那天嫂子不让母亲帮忙,大家请她坐在桌前等开饭。她仿佛有些不习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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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以后,我跟母亲聊起这事,她说那晚她也很难过,感觉跟儿子分开了。她半夜起来看我,见我脸上还有泪水,梦里还在伤心地抽噎。
前面说过,我的母亲生了三男一女,最后成活了我们姐弟三个。起先,在我的头上,是另外还有一位哥哥的。只是那位哥哥在半岁时得了病,没养得过来。母亲从此得了心口疼的病,经常没来由地心疼和惊慌。我出生后,她像是得到了补偿,但同时又怕把我弄丢了,半夜里常常惊醒过来,用手探我的鼻息。我两岁时有次得了病,发烧几天,几乎不保。那时候父亲作为生产队里的匠人,常年在外走村串乡做一些手艺活,给队里挣钱。母亲带着祖母和三个儿女在家。
我病得很重,母亲着急伤心得六神无主,祖母喝道:“还不快去请医生!”母亲这才回过神来,慌忙跑去邻村请医生,一边跑一边哭。那位乡村医生行医之余,竟学做了道士。遇到病人,一般先治;治不好,转身就换上道士的衣服,做道场替亡灵超度。我母亲去请他的时候,他正在给人家做道场。母亲顿觉这是不祥预兆,哭得说不出话来。那位身着道袍的医生问她是来请医生还是请先生。我们那里,把道士、占卜的、算命的、看阴宅的都称“先生”。母亲哭着说儿子病了,请医生。那位医生兼道士说把眼下这场道场唱完才有空。母亲急得又大哭起来,求医生赶紧救儿子的命。医生让她报上我的生辰,说先测测八字。一测,问了是个男孩,连说“不怕,不怕”,让母亲先回家,他唱完道场就过去给我瞧病。母亲只得一边哭一边回家。当天晚上,那位医生真的赶来了,他给我烧了灯草,灌了汤药,烧就退了。接下来几天,吃了几副药,我就痊愈了。病愈后我一直很虚弱,母亲就又让我吃起了奶。这样就一直吃到五岁才断奶。
母亲很坚决,可能也是被队长那句“放不下奶头的孩子走不远”的话吓怕了,她一不做,二不休,断奶第二天,就给我肩上挎个布包,让我跟着哥哥姐姐去了七八里外的村小,挤坐在哥哥旁边一起听课。
这样,我一断奶就上了学。到秋季开学,我就正式成了一年级的学生。
我的老家叫官渡滩,寨前有条河,叫董河。河水清浅,游鱼如织。村人常用自制土炸药炸鱼。一只雷管点着了,朝河中央扔,轰的一声,鱼就一阵阵翻了上来,白哗哗的浮在水面上。炸鱼是很危险的事情,雷管扔早了,掉到水里,把鱼吓跑了;扔晚了,在手里就爆炸了,把人炸出个窟窿,或者炸掉半只手是常有的事。
母亲严禁我炸鱼。凡是所有危险的事情她都坚决禁止。但男孩子哪里禁得住诱惑?有一次,我跟着寨里的孩子去河里炸鱼。雷管刚炸响,就听到一声惨叫,扔雷管那个人的手炸没了,剩下胳膊茫然举着,像棵断树桩不断涌血。我们都吓懵了,随即大哭大叫起来。母亲听到爆炸声,又听到哭声找到河边,看见受伤的那孩子,呆住了。等大人们手忙脚乱把受伤的孩子抱走,她才醒悟过来,抱住我就哭,她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掐着我的胳膊,像要掐在手里才放心。等到河滩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她才搂着我,抽噎着回到家。
夜里,她把我搂在怀里不松手。第二天,她得知那个孩子在医院里,无甚大恙,但残疾肯定的了。她仿佛这才醒悟过来,揪住我就打。她一边打一边骂,骂我不知道天高地厚,她说人有三怕,怕天地,怕活物,怕鬼神。“你不怕我就打,打得让你怕。”她打完,又抱着我哭。
多年以后,我读到康德写的:“有两种东西,我们越是持久地思索,它们就越能使我们的内心充满深深的敬畏,那就是繁星闪烁的星空和我们内心的道德律”。这时候,我想起母亲当年打骂我时说到的怕。我想,母亲说的“怕”,其实应该是敬畏吧。敬畏星空,敬畏自然,敬畏法则,敬畏道德,敬畏生命,这是一个人苟活于世而不乱的底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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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生都向土地俯首,把力气和心血都给了土地,土地却并未回报她。生产队里劳动一天,一个男子十分工分,妇女只有七分,跟老人和半大小孩一样。每年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。姑姑到我们家,走两个小时山路。家里的晚饭是苞谷面稀饭掺四季豆叶。父亲用筷子搅了搅,稀饭里都是四季豆叶子,看不到多少苞谷面,就把碗往桌上一顿,脸就黑了下来。他说妹妹大老远的来,不应该放这么多四季豆叶,应该多放点苞谷面。可是哪有多的包谷面呢?其实姑姑一进门,母亲就拿着碗准备找邻居借一碗米。但她临出门时拿着碗立地在门边,自言自语:“晓得别个有没得”,“借了又哪个时候还别个哦”,犹豫了好一会,最终还是没有去借。父亲那晚的怒火很久不能停,母亲在灶前垂着头抹泪,姑姑劝了父亲,又劝母亲,最后也哭了。
每到四月,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家里能吃的都吃光了。山里有枇杷,村人就剥枇杷树的皮,连夜用锅炒干,用石碓舂成粉,混点草叶捏成面团蒸熟了吃。没过几天,山里的枇杷树皮都剥光了,枇杷树一棵棵枯死。母亲想杮子跟枇杷一样都是好果子,杮树皮该也能吃吧。于是剥了杮子树皮,也和了草叶做成面团子。头一个先端给饥饿的老祖母,祖母吃了一口,被噎得差点死过去。母亲吓得手里的碗掉在地上,给我的面团子也掉地上了。我虽然又饿了一顿,但总算躲过一劫。
为了一家人活命,母亲悄悄在房前屋后地角种了南瓜、黄瓜、玉米。黄瓜刚打出指头样的胆儿(我们那里把作物果实初长叫打胆儿),南瓜才开花,玉米的腰上刚冒出一缕细嫩的红樱,就被大队干部巡查到,当作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。大队干部连铲带拔,骂骂咧咧,十分凶狠。我捡起石块就要砸干部,母亲抢下了石头。我冲上去就要咬干部,母亲抱住了我。她说扯掉几根庄稼是小事,伤了人就伤天理了。
不让人活命算不算伤天理呢?我不明白,但我从此心里就开始恨那些坏官。
家家都养猪。人都养不活,猪就更难了。而有的家庭,干脆就养不起猪了。我每天跟姐姐打猪草,把猪草剁碎后用大锅煮熟,早晚各喂一顿。每户杀了猪,剖成两半边,一半边必须卖给食品站,留半边自家吃。剩给自家的半边,差不多只有五、六十斤。除了杀猪当天及春节有点猪肉吃以外,平时都没吃过肉。但菜里总得有点油星子。母亲把猪肉切成舌头样的长片,炒菜前将肉片放在锅里煎一下,眼见锅底有点油出来,赶紧把肉片提起来,把油滴尽,又挂起来,下次继续使用。薄薄的一小片肉一般用20天。我们正长身体,馋得很,看着母亲把肉片放在锅底煎油,就盼肉片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多浸出两滴油。每次母亲几乎是坚定地把肉片从锅底捞起,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把越来越瘦的肉片挂在碗柜旁边的铁钉上,嘴里就涌出许多清口水。
2015年10月4日,父母、姑姑、姑父、舅舅、舅妈在重庆参加侄子王翼婚礼,左一为姑姑、左二为舅妈、右一为姑父、右二为舅舅、右三为父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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艰辛的日子也有意外的惊喜。遇上农忙,则会有饭团子吃。那美味让我至今记忆犹新。大集体劳动,三月点包谷,五月插秧,六月收麦,九月割稻,抢种抢收,那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。每到这些农忙的时候,生产队会集中做午饭派人送到地头给社员吃,这样就省了社员回家吃饭的时间。每天天黑,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,放下农具,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包,就着油灯,小心翼翼地把手巾打开,里面是一个紧实的饭团子。每每这时候,母亲脸上的神色就是神秘的,也是得意,像从人世里偷到了一个宝贝。她把饭团子掰三块,我们姐弟仨一人一块。那时候生产队也是举全队之力,饭团真是香,苞谷面里还掺着白米,那是要等到过年或家里有客人时才能吃到的。我们拿在手里就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了。有一次,饭团里还破天荒地夹着些肉丁酸菜末,使整个饭团都浸着肉香。就是那点肉香,让我们姐弟仨舔了半天手指头。那时候我们都盼着农忙。农忙是我们额外的节日。多年以后,我在跟一位婶娘的聊天中,才得知,农忙时节每个社员在地头吃到的大锅饭是限量的。母亲是忍了饥,吃了半碗,就把剩下的饭捏成团带回家。怪不得她每天回家都疲惫不堪,农活太重,又吃不饱,她回家时完全是接近忍耐的极限了。
遇上赶集,母亲回到家,会从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粒水果糖——只一粒——就是那种七八十年代,乡村供销社里常卖的那种一分钱一粒的水果硬糖,琥珀色的——偷偷递到我的手心,像地下党员交接情报,并给我使眼色不能让姐姐和哥哥知道。我把糖紧紧攥在手里,像握着一个巨大的秘密。我跑到没人的地方,悄悄剥开糖纸,把糖粒放进嘴里,久久地噙着,舌头时轻时重,生怕吮轻了,甜味就跑了;又怕吮重了,糖一下子吮没了,糖纸也不舍得扔,蔵起来用舌头舔,也有一点淡淡的甜味。我一次又一次秘密地吃下她买来的糖果,有一次,忽然良心发现,把糖让给她也尝尝。结果她答:“尝过了。”我惊问她怎么尝的?她不好意思地说:“赶场回家的路上,悄悄剥开糖,舔了几下糖纸。”
2019年三月初一,母亲83岁生日,儿孙们为她祝寿,我们姐弟仨向父母敬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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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辈子耕种、生养、劳碌、忍耐,低眉颌首孝敬婆婆,谦卑柔顺侍奉丈夫,呕心沥血养育儿女,温良慈和对待亲邻。官渡滩的六十多年,从来没跟人吵过架,从没对人红过脸,连妯娌和姑嫂之间,也处得像亲姐妹。
她常说人一世不好过,要学会低头。
哪里只是学会低头呢?她一辈子都在低头中度过。
一生中跟父亲吵过两次架,都是因为我。
那是我十岁那年,大年三十,我没上山放牛,想用干草和麦秸敷衍一顿。父亲不同意,我就顶嘴,他就打我。我性子特别倔,任他劈头盖脸地打,一声不吭。父亲更气,让我跪下,我不跪,他操起扁担又打我,我就往后山跑,他在后面追。我没有去处,就往姑姑家走。走了两个小时,沿途见人家都在放鞭炮过年,而我却被赶出家门。我边走边哭,走到姑姑家时,眼睛都哭肿了。
初一早晨,姑姑送我回家,见母亲坐在门口抹泪,一见我们,就赶紧迎上来。父亲站在院坝里,悻悻的想过来搭话,我横了他一眼,不理他。父亲把我赶走后,母亲非常生气,跟父亲大吵,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都没做。她不知道我去了哪里,整夜都在哭泣。
母亲看到我,哭着说:“一个人不认输,不低头,这一辈子怎么走下去呢?”
谁说我一辈子不低头呢?多年以后,她在我怀里咽了气。我把她放平,长久地跪伏在她床前,额头贴地,想倾听大地传来她离去的足音。她的儿子曾经那么骄傲,以为只要努力,就无所不能。但命运挫败了他,夺走了他的母亲。这个失败的儿子,在母亲临终时刻,终于向命运低下了头颅。
2017年9月14日,父亲在官渡滩老家高血压发作后摔倒,我们立即接到重庆,住进重庆市人民医院三院,受到我兄长般的朋友李华副院长悉心治疗和亲切关照。那段时间母亲寸步不离,在医院照顾父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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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起来,我比村里的孩子多吃四年母奶,得母亲的恩情比常人深。拜母亲所赐,自两岁那次病痊愈后,我就正常了。砍柴、背水、打猪草,也比别的孩子麻利,且力气大。上学下学每天十几里山路,我赤着脚也比别家的孩子跑得快。在学校无论语文还是数学,样样都第一。冬天里寒风凛冽,我单衣单裤也不咳嗽不打喷嚏。有时候惹恼了父亲大人,他拿竹刷条打我,打得再狠我也不吭一声。一句话,我像官渡滩所有农家的儿子一样,粗糙、皮实、生猛地成长起来了。
我本来可以跟村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,念了小学,再勉强念个初中,等骨头养硬,就下地劳动,成为一个种地的好把式,娶上一房丰肥的媳妇,养一群儿女。人到中年时也许会随着打工潮去广州或者深圳,去工地下苦力,搭钢架、制模,或者进厂里旋鞋跟,以种种劳苦的方式挣点血汗钱,然后在官渡滩,扒掉老房子,在马路边起个楼房。
但我念书实在机灵。老师教的课也有趣。我很害怕自己像村里的男人那样在土地上把一生耗尽。虽然我未曾像一个正劳力一样在土地上劳动,但心里已经对这种生活十分厌倦。我只有认真念书,才能躲在教室的屋瓦下,避免日晒雨淋的命运。我门门功课都满分,父亲觉得念书这事也算靠谱,无心插柳,说不定这还是个正途。
母亲没念过一天书,可以说一个字也不认识。但她非常敬重念书的人。我上了村里的小学,成了一个学生,她把我的学习也看得很重,连带着对我也客气起来了。
每天夜里,我在油灯下做功课,她搬张小板凳坐在旁边,静静地缝鞋子。缝鞋子于我的母亲,真是一件好事情,她陪着母亲消磨了多少时光啊。她埋头仔细地抽针纳线,这事单调枯燥,无休无止。我有时候抬起头看她一眼,正遇上她也正看着我,母子俩眼神在交汇间,仿佛得到了鼓励和期许,于是又安心埋头学习。
有时候母亲傍晚才从地里收工回来。天黑尽了,她点着油灯做饭。我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到灶前,就着跳跃的火光写作业。一边写一边往灶膛里添加柴禾。母亲在灶后忙碌不一会,锅里的香气就升起来了。我忍不住咽口水,母亲用锅铲铲上油渣给我,我拈起放进嘴里,又香又烫,就解了馋,赶紧又低下头去,就着火光继续写作业。
遇上有雨的日子,生产队不出工,母亲留在家里,做一些平时因为忙碌而顾不上的活,裁豆子,剥苞谷,补衣服,缝鞋子。山里女人的一双手,从没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,放了锄头镰刀,又拿起锅铲针线。她坐在门边,埋着头认真地干活。我在她身旁的小木桌上看书、写作业,娘俩共同就着门外的天光。那雨天的天光,也是不甚明亮的。母亲坐在门边,在天光的映照下,像一幅剪影。
有时候,我悄悄抬头看母亲,看她正入神地绱鞋底,或者绗鞋面——鞋尖的关键处,一点也马虎不得的——外面风雨琳琅,无休无止。直到暮色降临,屋檐水嘀嘀嗒嗒地响,天渐渐暗下来。我忽然就有些懊恼,有些焦虑也有些哀伤。焦虑是因为成长如此缓慢,那哀伤,而感到时间易逝,与母亲相伴的一天就随着暮色降临就要结束了,而下一个雨天又不知何时到来。
但不管怎么说,童年的雨天,是我和母亲的的节日。
我十岁时从黎家村小毕业,考入区重点中学一一双河中学,初一时在学校留影。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张照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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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姐弟仨同时上学,开学时经常凑不够书学费和生活费,只得四处去借。父亲会一些乡间的手艺,譬如修轧面机、补油桶子。农闲的日子,就走村串户挣点手艺钱,交给队里,余下的就留下来,偿还欠下的书学费和生活费。母亲还钱总是很准时。她总告诉我们,有难时人家帮一把,要记情;以后长出息了,一定要还别人的情。
村小在离家七、八里外的地方。我放学时遇雨,穿着布鞋趟水回家。母亲非常愤怒,抓过竹鞭就朝我抽打,我满脚泥水,被打得双脚跳。姐姐大呼“弟娃儿快跑”,我偏不跑,仰着脖子让她打,一声也不吭。想到她夜里千针万线缝出来的鞋,被雨水一泡,就层层烂掉,我也很后悔,一边挨打一边流泪。
那是我上学后母亲唯一一次打我。
自那以后,无论天晴落雨,我上下学都打赤脚。一出门就把鞋脱了放到书包里,撒开腿就跑。跑到学校门口,再穿上鞋。姐姐心疼我,母亲却不以为然,她说人的脚就得沾地,沾泥土,泡雨水,大地补人啊。
多年后我为人父,对着星子一样的女儿,含在口里都怕化了,遂想起童年沾满泥水的双脚被她打得乱跳,想到从此后我赤脚在那条路上跑了五年,风雨无阻,想到她说赤脚走在大地上是大补,就有些疑惑:我或许是真得了大地的补养恩赐,年过半百,我从没穿过秋裤、棉靴。大冬天里,当人们穿戴得严严实实,像熊出没,而我干练抖擞,从不畏严寒、怕疲劳。
这是你给我的恩惠,母亲。
有一日,父母来京,周末的午后,我忽然轻狂,拿出我的一些证书给父母亲看。母亲看那些大大小小、印制精美的各色本本,就很喜欢。她拿在手里反复摩挲,粗糙的手擦挂得证书的缎面扑哧扑哧地响。我告诉她每个本代表什么,她就又茫然了。父亲认得那些高级职称、领军人才、博士博士后的字样,同时也知道那几个大学都是很有名的,于是又很得意。我笑说这点出息都是二老打出来的。母亲似乎这才记起她也打过我。她似乎有些糊涂,喃喃地:“啷么会呢,我啷么就打你了呢?”她一边说,一边摊开手看,仿佛不相信她的手曾经握起过竹鞭子,抽打过她的儿子,一时间好像非常惭愧的样子。
2015年10月4日,侄子王翼结婚,父母从老家来重庆参加婚礼。长孙王一、次孙王翼均已成家,父亲高兴得开怀大笑,母亲也开心,但却温和平静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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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还有一次跟父亲吵架,是因为我年少时的亲事。
土地下户后,一家人总算能吃饱了。人一吃饱,就有了不一样的理想,甚至有些好高骛远,具体就是,十五岁那年,家里为我说了一门亲事。
我们那地方,一直以来时兴娃娃亲。村里好多孩子十五六岁就订了亲,两家走亲戚,要走到男女双方到了婚龄,扯了证并行嫁娶之礼。也有的订了亲,等不到婚龄,也通过郑重的嫁娶成了家,生儿育女。证不证的,就不管那么多了。
我的对象是个害羞的小姑娘,比我还小半岁,长得很漂亮。她的父亲在乡里工作,是很好的家庭。就亲事论,这在全乡也数一数二,我们家算是高攀了。下了聘礼,就算结成了亲家。那年春节,我这个未婚小女婿,由父亲带着,去小对象家拜年。我的父亲很满意我们跟这个富裕家庭结亲,他指望我的岳父日后能提携我,顺带帮补帮补我们这个家庭。一家人就这么怀着希望,把这亲事走下去。
但拜年时出了一点状况,毁了父亲给我设定的好前程。正月初二,我穿上新衣服,背着背篓,由父亲领着去拜年。背篓里装着拜年礼物,系着红纸的猪腿,糍粑,粉条,酒,还有给小未婚妻的新衣服。说是给未婚妻的衣服,其实也就是稍大码的童装,我记得是件桃红色的小外套,衣领滚着连,胸前绣着好看的花。一切都正常,甚至是喜气洋洋。却被我上个厕所就把事情搞砸了。
那天吃过晚饭,我上厕所,踩虚了脚,掉进了粪坑。我在坑里喊“救命”,父亲和我的岳父听到喊声跑出来,见我正在粪池子里扑腾,惊呆了。他俩把我捞上来,父亲带我到河坝冲洗,一边冲洗一边骂我丢人丢到家了。我穿上岳父借给我的衣服走回他家,站在院坝里,不肯进门,我浑身发抖,身上还有一股臭味。我觉得糟透了。天快黑了,院子边的菜地里,白菜顶着白雪,立在暮色里,说不出的寒冷和孤寂。暮色从天而降,像要把黑而老旧的寨子吞没。寨子周围全是黑乎乎的大山,你不知道世界在哪里,世界也不知道有这么个黑乎乎的寨子。这时,我看到那个小小的未婚妻正掀起窗口的塑料薄膜悄悄打量我。我又羞又恼,无地自容,真想转身逃跑。
因为这个意外,当晚父亲决定带我回家。一出家门,我就跟父亲说我要毁婚。父亲坚决不同意,他本来就气,一听又骂。
夜里我躺在床上哀哀哭泣,像五岁那年断奶时那样哀伤。母亲半夜里起来,听到我的哭声,她也流了泪。母子俩就那样相对而泣。忽然母亲大怒,这怒火不是朝我,而是对父亲。母亲暴躁地跟我父亲大吵。她一边哭一边骂我的父亲,骂他狠心,把儿子往粪坑里逼。这一骂,把父亲也骂得软了心。天亮后,父亲涎着脸去了媒人家,请媒人去女方家商量退婚。几天后,媒人带来了岳家退回的礼物:小未婚妻的新衣服,用剪刀剪成了片片;腊猪肘里被戳了许多洞,洞里灌了煤油。
这退回的礼物让我的母亲很久闷闷不乐,父亲更是好些天都不理我。
我母亲从不负人,但她在儿子的事情上,是终于负人了。在乡间,一家姑娘订了婚,又被退婚,是丢家族面子的事情。母亲对此一直怀着愧疚。然而人家家底旺,姑娘又实在漂亮,不久就有好人家去提亲,那户人家比我家强,儿子也比我长得俊,对方挣回了面子,气也消了。
父亲始终不敢跟那家人打照面,而母亲见到,也是谦卑而羞愧。倒是那位姑娘,因为有了更好的着落,又知道我后来出去工作,跟她注定凑不到一块儿,很是深明大义,觉得当初毁了婚约,应该如此,是命定的。
多年后,我回乡时遇到一场亲戚家的喜酒,在喜宴上看见了当年的小对象。当年那个漂亮羞涩的小姑娘已经年至半百,成为一个健壮爽朗、大方得体的农妇了。岁月的劲可真大啊!那一刻我真有点百感交集。她犹疑了一下,随即不卑不亢地向我打招呼。我想起当年的窘相,克制住羞愧,也向她问候。我俩掏出手机互留了电话,加了微信。她问候了我的母亲,她说,她这些年来,一直称我的母亲为姨。
心里的芥蒂就这样化了。
分别后我忍不住想,如果当年没有那次“粪坑之变”,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呢?
2018年端午节,陪父母在南川大观十二金钗玫瑰园看花。母亲看到宽广的园子繁花盛开,直道"好看!好看!"临走时却又悄悄叹息:这么大一片地要是种苞谷,该收多少挑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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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岁那年,我参加工作,在一个乡的财政所当农税员。报到那天早晨,父亲跟母亲一起送我到车站,让我搭车去那个乡报到。母亲早早为我打好铺盖卷,搁在背篓上,用绳子扎紧拴牢。背篓里放着洋瓷面盆、茶缸、口杯和几件衣物,几本书。母亲躬身背起背篓。我要背,她不让,说怕把我衣服弄皱弄脏了。那天我穿戴齐整,白衬衫、灰裤子、白跑鞋,肩上挎了一只人造革的灰皮包。从外形上看,还是一个干净斯文的学生,但在心里,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工作干部了。我跃跃欲试,父亲也很兴奋。父亲常年走村串户,比村里人多些见识和主意,对俗世的普通生活,也有一些可行的意见和建议。他头脑明白,也善谈,无论跟什么人相处,在进退上,他都能保持恰当的分寸。那天早晨我们一边赶路,一边听父亲侃侃而谈,他恨不得这一路把满肚子的见识和主意都倾倒给我。我一边听,一边不住“嗯嗯”答应。母亲背着铺盖卷跟在后面,一声不响。
去车站的路有十几里,其中一段要经过我家的一片庄稼地。走到地边时,母亲说她要去地里砍边,让父亲把我送到车站。砍边是犁地前的一道重要工序,就是把地边的蒺藜和野草砍下,把地边收拾净。砍边一天下来,人的手常常被勒得满手茧节,指头、手掌被棘刺、草叶割扎得鲜血淋漓。
其时父亲正说到兴头上,就提出让母亲一起送我到车站,不急这半天。母亲说,“我先砍净,你从车站回来,明天正好套牛犁地了。”父亲不耐烦地说:“就半晌午,那些刺藤和丝茅能长到哪里去?”母亲低头柔声说:“耽搁不得呢,白露眼看就要来了。白露一到就要下荞种。”
父亲就不耐烦了,他挥挥手说:“去嘛去嘛,你去嘛。”
母亲看了他一眼,没说什么。她从肩背卸下背篓,换到父亲肩上。我说我背,她还是不让。父亲背上背篓气哼哼地走上前了。
母亲帮我把书包的包带理正,迟疑一会,说:“去了那边,要勤快,力气使了力气在。”我赶紧答应“嗯”。她又说:“莫做强人,莫出头。”我赶紧又答应。她想了想,再说:“要有良心,”说完这句,她顿了顿,又说;“莫像从前那些干部。”多年前的情景又回来了。我郑重地说:“妈,不会。”她就转了身,拐进旁边的小路。
我追上父亲,他不满意地说:“我还不晓得你妈,她就是怕见人,不敢跟人说话。由她。由她。我们走。我们是去见世面。”
父亲还在不住地说着什么,但我什么也没听进去。我看见母亲沿着小路下到沟底,顺着一条土埂进到我家地里。那时候是九月,苞谷已经掰过,苞谷杆也已砍倒,束成捆,有的垛在地边,有的盘在乌桕树干上。土地空了下来,也歇息下来。等白露一到,就下荞麦种,开始新一轮的耕种和收获。秋风起了,山里有些凉。风顺着沟头吹下来,浩浩荡荡地吹到沟尾,满沟是波涛一样的风声。地里的乌桕树、油桐树枝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。风过了一阵,又来一阵。丝茅、野高粱、和灌木伏下去,又回起身来;又伏下去,又回起身来。我的母亲走进地里,风吹来时,她趔趄了几下,等风过去,才又站稳。
土地一年四季被草木庄稼覆盖,只有这时候,才裸露了出来,满沟满岭都是板硬扎实的褐色。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,母亲在地里忙碌,她暗黑色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成了指肚样的点在地里动来动去,最后,融进了无尽的褐色土地,看不见了。
那是我与母亲的第二次离别。自那以后,我在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,从乡里到县里,从县里到地区,又从地区到市里,最后到了北京。我的母亲她一直留守在地里,与土地相互厮守,相互消磨,相互损耗,相互依靠,相互养育,相依相存。
后来我读到许多赞美乡村的诗文,那些文辞华丽的文字赞美土地,赞美农民,赞美金黄的果实,那田园牧歌式的情调让我觉得非常矫情。真正的乡村哪有那么多美?是母亲让我知道,庄稼的长成,是农民把泥土掰开揉碎,一点点吞下去,那些苞谷、大豆、稻谷、小麦,是他们喉咙里长出的果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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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入伍,工作没有白天黑夜,更不用说周末了。那正是乡里的工作都横行的年代,追农税,大放干田,样样都强得不得了。尤其是追计划生育,干部潜伏在计生工作对象户附近,抓到男人就拖走结扎,抓到女人就拖走打胎。有些对象户男人妇女外出躲藏,只留老人和孩子在家。干部上门,让交人。交不出人,就赶人家牛羊,遇到对抗的还会动手打人。
一个对象户,女人怀孕都快足月,夫妇俩都躲到外地,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小孙女在家。联防队抓人没抓着,牲口圈里也空了,就上炕把人家腊肉割下来放大灶上炖,劈了大衣柜当柴禾。我那时年轻,没见过世面,看到涂着红漆的衣柜被砸散,劈成木片扔进灶膛,灶膛里腾起火焰,泛起一股浓烈的油漆腥味,像是血在燃烧,我当时就吐了。一个干部当场批评我蔫巴屁臭,是撇火药。在我们那里,撇火药不炸,就是不中用的意思。
那段时间,每隔一两天就有一场行动。我非常苦闷,脑海里总是出现红漆大衣柜在灶膛里燃烧的场景,仿佛又闻到那股油漆燃烧的浓烈腥味,胃里就一阵翻腾,想吐,也吃不下饭,人也黄皮寡瘦,蔫梭梭的。但我又担心领导看轻我,非常失落。我准备克服情绪,在以后的行动中逐渐显示身手,慢慢跟上形势。
有一天,下着雨,联防队出去执行任务了,领导让我留在乡上写报告,没随队伍出去。一位同事告诉我,有两个老百姓在找我。我下楼,见父母站在乡政府院坝里,我又惊又喜,跑过去叫了爸,又叫了妈,问他们怎么来了。他们见了我很高兴,尤其是父亲看到我穿着农税员的蓝制服,戴着大盘盘帽,就说该穿这身去照个相。
我把父母请到楼上我的房间。给他们倒上茶,我问:“又不是学生了,你们怎么还来看我嘛?”
父亲说没么子事,儿子吃国家饭两三个月了,我们过来看看长胖没,看国家饭养人不。你妈也想跟你摆摆龙门阵。
父亲说完,看着母亲。
母亲说:“你说,你说,还是你说。”
父亲站起来把门关严,就安排母亲:“你说事情,我说道理。”
母亲就说,有干部去了官渡滩,把怀孕的祥明婶抓走了。祥明叔上前抢人,被一群干部围着打,把肋骨打断了。祥明婶还是被抓到乡上,肚皮头的娃儿遭打丢了(堕胎)。听了母亲的话,我像一个同谋的刽子手,心跳到嗓子眼,手也发抖了。父亲说:“哪里的形势都一样。但天有天理,人有人心,哪怕你当了干部。”说完狠狠地剐了我一眼。我难过地说“我没做什么”。父亲又说:“我的儿子我相信。虽说手杆拗不过大腿,筷子拗不过门方,但脑壳长在各人(自己)肩膀上,碰到事情多动脑壳,少动手,有些事动手就有罪。”我赶紧答应。
母亲说:“不管啷个说政策,那是人命啊,祥明叔好好一个男儿汉,打残了……还有那个娃儿,尽管还没成人,那也是一条命啊……啷个下得了手……”父亲忿忿地说:“狗热的!从农村出来,还反回去整各人的人(自己人),这种东西,不如就留在老家种苞谷!”我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我请父母到场上的面馆一人吃碗面,就送他们赶下午车回家。汽车载着父母开走了,我站在冬雨里,十分惆怅,但心里也想明白了。
好在开春后,县财政局一位领导来乡里检查,当场表态,要把我调到局里。从此我就离开了基层。但在以后的许多年里,只要一想起那段追计划生育的经历,我的胸腔里就哽起一口泛着血腥气的油漆火焰,吞不下,也吐不出。以后的工作不断变换,离基层也越来越远,虽然直接为基层群众服务的机会少了,但父母的话,一直在我耳边响起,警醒我始终做一个宅心仁厚的人。
1990年,父母跟叔叔婶婶在官渡滩堂屋前照的大合影。母亲穿着蓝布衫,包着绸帕,当时只有53岁,但看起来已经很老了。自那以后,我就每年在城里的商场给父母买一二套衣服。我跟兄弟姐妹们站在最后一排,当时怎么留那么长的头发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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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子一场,就是漫长的相互守望。我幼时,母亲担心我们在人世失散。当我长成彪悍壮实的小伙子,她又担心我辛苦,担心我孤单,担心我在广阔的人世受委屈。
那一两年,我从乡财政所到县财政局,又到县委办,后又下派到区公所,工作非常拼命,非常辛苦。在财政局工作期间,我遇到了李红。25岁那年,我跟李红结了婚。我们那里有个说法,一个人的命运分成两段,一段是婚前,是父母给的;一段是婚后,是伴侣给的。婚嫁后,前半茬命运就到此为止,新的命运开启了。
我跟李红在县城举行了简朴的婚礼,也就是请双方的亲友和同事吃了顿酒席,给来宾发点喜糖。父母当天也来了,他俩都很激动。我跟李红向父母敬茶鞠躬,在他们面前深深俯首,起身时看见母亲眼里忽然含了泪花,她在李红手里塞了个红包,攥紧李红的手,哽咽着说:“我放手了......我放心了......我放手了,我放心了。”。
从此我开始了另一段命运。母亲不再为我担心了。
2003年,我下派到丹江口工作,父母到北京看孙女,那时春语刚开始换牙,我的父母也还年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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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年,真是顺风顺水,样样努力都有收获。我从县里调到地区,又从地区调到市里,又从市里调到北京,期间,又几度下派、挂职,一步一个台阶,可以说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
母亲以一个农妇的秉性,把这些都归结于祖宗和土地。她认为这都得益于祖坟葬得好。我每进一步,她都要父亲买丰厚的纸礼,郑重地烧给祖上,以谢祖上荫泽护佑之恩。我从市里调到北京,她甚至拜谢了土地菩萨,她觉得这都是来自土地神衹的福祉。
对她来说,全世界加起来,就是官渡滩、酉阳县、黔江地区、重庆市以及北京串起来的一条线。她的儿子是这样一步步走过去的。她觉得她的儿子走的是一条阳关正道。她并不觉得荣耀,只是安心。
我每到一个地方,我的父母都去探望。到机场接他们,看二老一人拉着一只行李箱,风尘仆仆出来,脸上挂着日光晒出来的笑容,爽朗得就像秋天地里的庄稼。一到家,母亲就从箱子里一件一件往外掏她带的宝贝,风萝卜,腊肉,香肠、豆腐干、鲊海椒,她把地里一年四季产出的宝贝,悉数带到儿子跟前。李红很喜欢这些东西,女儿也十分雀跃,她拍着手说奶奶把农家乐搬到家来了。
父母来家的时候,我每天推掉应酬,下班就回家,陪父母聊天,跟母亲下厨房做她带来的土菜。有天进了家门,就闻到香味,我寻着去厨房,灶上的铁锅里噗哧噗哧炖着腊肉风萝卜,母亲正埋头在砧板上切豆干丝。豆干丝是我们家乡的特产,自制的豆腐熏了一个冬,熏得又绵密又铁实。豆干先是打成薄片,再切成麻绳细的丝,煮在汤里,豆干丝柔韧细匀,汤像牛奶一样浓白香醇。切豆干丝是考技术、也考耐心的一项手艺。平常人家很少吃,只有讲究的人家或者宴席上才有这个。我非常喜欢吃,母亲每年就熏不少豆腐干,千山万水带过来,做给我吃。但她年纪大了,手不灵巧,眼睛也不好了。哪天她切得十分认真,也费劲,像一个笨学生在做一道难题,切得战战兢兢的,但那场景让我十分安心。窗外的天光照进来,照在母亲身上,窗前的母亲成了一道剪影。我站在厨房门口,仿佛年少的时光又回来了。
有朋友在酒楼请二老吃饭。父亲兴致很高,能讲,也能喝。但母亲一直安详温静,也不怎么吃菜。好心的朋友点了些好菜,热情地劝他俩,她也不怎么积极,倒是对燕窝有些喜欢,称“那个稀饭熬得亮晶晶的,还好吃”。(后来她到了最难的时候,我们买给她燕窝,她却心痛我的钱,不肯吃了)。回家的路上就感慨,说有些东西名号大,花钱多又不好吃,以后还是多带些土菜来给我吃,也分些给我的朋友们。父亲打断她说:“北京人哪里吃你这些土货!”母亲说:“人的肚子,还是要吃自家地里长出的土货。”想了想,又喃喃地说;“凡是对我儿子好的人,我都要好好待。‘’
父母每次去城里看我们,都来去匆匆,说离不开家,离不开官渡滩。又说城里的房子离地千尺,不接地气。我们初去北京时,住的小两居,后来搬到三居室,等到我们住进了有小院的房子,双脚可以踏在大地上了,我请二老定居下来,母亲又谢绝了。她说这地跟官渡滩的地不同。这地只长花草。官渡滩的地长稻米菜疏瓜果。她说人的脚要踏在土地上,才扎实。土地补人呢。
有一条航线穿过官渡滩上空。每每听到高空中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,大地上的父亲和母亲就抬起头来,眼望白鸟样的飞机越过官渡滩后山,向北飞去,父亲就会确定地说:到老幺那里去的。母亲往往同意她的意见,因而总会附和一句:“是到幺儿那里去的。”
我们山区山高路陡,搬运东西都靠背篼。后来我们给父母买了拉杆箱,母亲每次来去都习惯了拖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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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刚去北京时,年轻气盛,雄心勃勃,有时候也好高骛远。工作的种种优越之处,我很享受,京城的那些排场也让我过瘾。起初父亲很为我得意,他看见经常有人围着我奉迎,这中间,又有人对我毕恭毕敬,他认为我有头脑,有出息,很长他的面子。母亲却不怎么说话。过了些时间,两人都有些忧心忡忡。
有天深夜里回家,天下着大雨,父亲窝在沙发里打盹,母亲坐在沙发的另一边,两手交握着在膝上。她显然有些不安。电视关了,灯开得暗,台灯的光晕刚好照着她的身影。那一瞬,我有些恍惚,仿佛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。我换了衣服,在她身边坐下来。她显然有话要说,但似乎没想好怎么说。她犹犹豫豫的,忽然说:“我们从地里出来不容易……我们不图闹热,图扎实。(那些人)跟我们无亲无故的,天天黏着……还不是想把你裹坏……你要是着裹坏了,我啷个办呢?”
我有些好笑,笑母亲小题大作,也笑她不懂世界,不懂人情世故。这其实就是成功呢。想不起当时我说了句什么话,母亲一听,忽然哭了,她一边哭一边说:“我们从泥土长出来的人,就要有泥土的样子......你想要学坏,不如回家跟我种地。”
现在想来,那个夜晚真是惊心动魄。她以一个母亲的直觉,敏锐地嗅到繁华处的危机,又以一个农妇泥土般朴素的智慧提醒了我。而我真的是后知后觉。我惊异于她的智慧的同时,也惊异于她的果敢和坚决,以及她取舍进退的原则。
第二天早晨上班时,父亲送我上车。他说,你妈昨晚没睡,哭了一夜。我心里一惊,又故作轻松地问,是不是李红不小心得罪她了,或者是春语调皮?父亲说:“不是,儿媳跟孙女都好得很。你妈没文化,讲不出啥子道理。我也是老实人说老实话:世上有两种角(Jiao)角色(酉阳话,狠角色的意思),一种站得高,一种扎得深。我是个农民,也经事几十年,道理放哪里都一样——站得高的不如扎得深的。站高的时候有人捧……但我们不图大富大贵,就图个扎扎实实。
我激流勇退了。我申请调离先前那个炙手可热的岗位,换到另一家单位。新的工作平静、扎实,但也十分艰辛。我非常卖命,同事们也十分努力,几年功夫,一个年收入1800万的单位,就被我们拉扯成28亿收入的业内知名企业。35岁那年,我成了部里最年轻的正司局级领导干部,并且多次被评为先进。
我在新的单位,每每签下数十亿一笔订单的时候,我的母亲她在官渡滩的地里种苞谷、种红苕、种洋芋、种青菜。秋天里她提着竹团篼在地里捡豆荚,豆子落进土里,她小心地一粒一粒抠出来淘净晒干。她跟父亲吃简单的饭菜,穿朴素的衣裳,待人处事温静安详。父亲试图用一把苞谷籽和一仓苞谷籽跟她打比方,让她知道我为国家挣了多少钱,她完全不得要领。在她有限的认知里,百元、千元乃至万元有多少,她是知道的。超过了这个数,她就茫然了。
她养育了两男一女,两个儿子都很努力,我的姐姐虽然念书不多,但也嫁到一个好人家,过得不错。亲邻奉承母亲有福气,母亲就安详温和地说:“就是糊口。全靠土地保佑,全靠你们大家担待。”
父亲历来像个干部。自从儿子当了干部后,他说话做事就更有干部派头了。母亲总是怕他说话得罪人,经常给他打圆场。哥哥有时候也不免急躁和粗暴,母亲就要批评,让他对人要和气。我们给她钱,起先她不要,说在官渡滩有钱也花不出去。但大家执意要给,她就收下,也舍不得用,全藏了下来,待孙子们有需要的时候,她又全拿了出来。村人和亲邻,不管谁有了难处,她看在眼里,都能极有分寸、不伤人自尊地给予帮助。官渡滩六十多年,她从没跟人吵过架,割过裂(闹纠纷的意思)。
她种出的粮食和瓜菜,一袋一袋地托人往城里带给孩子们,新米、新豆、土豆、萝卜。吃不完的豆角青菜,她晾干腌制成干菜、酸菜,带给我们。她知道儿女的胃,想念的还是故土长出的东西,她的双手晾制的东西。这些东西温养着我们的肠胃,也塑造了我们的品德。无论走得再远,再努力,都不敢再轻狂了。
2015年10月7日,母亲在重庆冉家坝。那段时间父母亲在城里哥哥家小住。那天我们陪她去走一家亲戚回来,母亲有些累了,就在小区的树下小坐歇息。母亲一贯慈柔,但这张照片却有些凌厉之色,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对我的教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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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,我打算辞去公职,自主创业。这事首先要取得家人的支持。第一关是夫人和女儿。如果娘俩反对,估计我也下不了决心。好在李红很开明,也懂我,她虽然有些担心,但还是坚定地支持我。春语正念高中,像她这样的孩子,满脑子都是新世界与新时代,对公务员、官职这些东西,本来就不以为然。听说我年近半百,还要炒了工作,出来单干,马上毫不犹豫地表扬“老爸又帅又棒”。我逗她如果老爸挣不到钱养不活自己怎么办?春语爽快地说“没事,我养你。”我心头一热。
第一关毫无悬念地通过。
接下来五一放假,我跟李红回官渡滩看父母,准备过第二关。
父亲耳朵几乎听不到,没法交流,所以开始只能瞒着他,不能让他知道。我知道母亲这一关难得通过,但我的离职又必须征得母亲的同意。
我走到母亲身边,小心翼翼地说,我想离开部里,自己出来做点事情。
母亲看了我一眼,显然有些不信,她的儿子都到北京工作了,现在忽然说不做就不做了。这可能吗?她问你不当官了?
我笑笑:“你不是说,当不当官不要紧,要紧的是为老百姓做点好事情吗?”
母亲说那是。又问:“你想做点那样事情嘛?”
我说,想做点更实际的事情,老百姓更需要的事情。
母亲说好啊,又问:“还是在北京做吗?在你那个部里的办公室做吗?”
显然,她没意识到我的决心。我告诉她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做事情,而不是指挥别人做事情。部里不给我房子,也不给我发工资。我会自己盖房,或者租房,白手起家。
这又超出了母亲的想象,她懵了。我就用哥哥开的公司给她打比方,她忽然就明白她的小儿子要自己摘掉国家干部的帽子,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无异了。她一下就哭了,边哭边说:“原来你要当个体户,要打工,你要把工作都打脱……我辛苦盘(供)你读书……”。
看到她伤心的样子,我也很难过。但我的决心已下,就只有耐心地告诉她,我想做的事情是怎样的,会有多少人受益,我会怎么快乐,对我们这个家庭会怎么好。但她仍然哭泣不止。
母亲不同意我辞职,我是有思想准备的,但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。我很不是滋味,甚至有些难过。李红使眼色让我出去走走,她跟母亲聊聊。
我出门去,沿河滩边走了一会。回去时,见母亲还在抹泪。我站在一旁不敢做声。李红朝我使了个眼色,好像有戏的意思。母亲抬头看我,使劲把眼泪抹了,说了一句硬气的话:“如果你开公司挣不到钱,就回来种苞谷,你在前头打窝,我还能在帮你点种、盖肥。饿不死人。”
李红忽然眼含泪花。
我忍住了泪,问她,妈,你还不相信我吗?
她说相信,只是不吃国家饭了,各人(自己)找饭吃,苦累得很。好不容易从官渡滩走出去,这一瓜瓢,又打回官渡滩了,打得样(啥)都没得了,跟出滩前一个样了。
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,对她说:“相信你的儿子。你的儿子跟原来出官渡滩前不一样,跟村里出去打工的人也不一样。要相信我。”
她说我相信,我相信。
我央求她:“你相信我,就朝我们笑笑呗。”
母亲就破涕为笑了。笑得有些勉强。笑着笑着,眼泪又流出来了,她抹了把眼泪,说:"你们趁老汉(爸)听不到……要是他晓得你把工作打nia(脱)了,把铁饭碗打破了,还不抓起扁担把你脚杆都打断……。"这时,老汉去坝下看苞谷秧回来,刚走上院坝,母亲一见就背过身,进屋去了。李红也跟了进去,不让父亲看见她们流泪。
父亲站在院坝里,得意地说:"昨夜大雨,地里的苞谷秧吃够了水,又长高一卡(拇指和食指张开的距离)了,”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朝我比划,“看来今年又是好年辰啊!"我迎上去扶住他,又是内疚又是不安,像小时候做错了事,又想办法蒙混过去,因而躲过他的一场杖责。我心情复杂,对着父亲耳朵大声说:"今年肯定丰收。一分耕耘一分收获。"父亲愉快爽朗地说:"那是那是,你妈把土地当儿子伺弄,土地还不好好报答她吗?"我再说不出话了。
从官渡滩返京,我就向部党组呈上辞去职务及公职的申请。同时,我请哥哥在合适的时候向父亲报告这事。哥哥没告诉我父亲当时的反应。远隔千里,父亲大人鞭长莫及,母亲说的那顿“扁担打断腿”虽是夸张,但毕竟不用直面他的担忧和叹息。好在最后终于得到部党组的理解和支持,同意我辞去公职,成了一名“个体户”。
新的公司组建好,正常运行后,我请父母来公司看看。父母看了办公楼,看了公司里勤奋阳光的年轻人,又看了我的办公室,父亲又很得意,他坐在我办公室的大转椅上,啪啪地拍拍桌子,确定我不会回官渡滩种苞谷了。母亲不说话,她朝我笑笑,笑着笑着,忽然就又有泪流出来。
2015年10月,侄子王翼结婚,父母在哥哥家里扎气球帮忙布置新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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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父母膝下承欢,以为时间都是无边无涯,从没想到有尽头。然而人世倥偬,每次与父母相聚,都是来去匆匆。我跟李红一天到晚忙忙碌碌,很想父母能跟我们一起生活,这样我们就可以朝夕相处了。但母亲住不惯城里的房,过不惯城里的日子。虽然我跟李红对二老都十分孝顺,她还是觉得不自在。每次过来看看孙女,小住几天,我们陪着四处转悠几下,就要回老家。前几年哥哥把老屋修缮好,又在旁边盖个楼房,想请父母搬进去住。但母亲不同意。她说人的脚要踏在土地上,才扎实。土地补人呢。
于是二老继续住在老宅子里。
每次与父母分别的时候都十分不舍,就想,一定找机会,跟父母多呆一些时间。没想到在庚子春节,就真的遂愿了,更没想到这是个甜蜜的把柄,后面拖着母亲的灾难。我们是在透支幸福。艰辛的庚子年啊!
2016年9月5日,侄子王紫林参军入伍,父母从官渡滩赶来送行。父亲很欣慰,但母亲也很不舍。王紫林也流了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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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起来,母亲是前年(2019年)秋天就得病的。但当时我们懵然不觉。一切苦难,都堆在了艰辛的庚子年。
2019年年底,姐姐打电话告诉我,妈妈肚子痛,起初还忍着,实在受不了,才让我们知道。我在北京听到这个消息,让姐姐赶紧送到市里的医院检查。我当晚也飞到重庆。也是凑巧得很,值班的是位年轻的医生,他给母亲做完检查,确定地说:阑尾炎。
我们抽紧的心一下就放松了。荒唐的是,我们当时都没想到转到另外的医院复诊,现在想来,潜意识里也是不敢复诊,生怕新的检查结果将这个结果覆盖,我们的侥幸得来的幸福被注销。现在想来,我们多么荒唐,多么轻信,简直是苟且偷生的一种。一家迫不及待地就地治疗她的阑尾炎。母亲住了几天院,临近春节,我们就陪她一起回了老家。春节期间,疫情爆发。大年初二,爱人接到命令赶回部里,就提前回了北京。
因为疫情,我和哥哥都给公司放了假。于是我们得以继续留在父母身边。那是我参加工作几十年来,在母亲身边呆得最久的一次。当时国内疫情如鼎如沸,风声鹤唳。遥远偏僻的官渡滩村寨却犹如一条夹缝,父母儿子在其中偷享人世之欢,虽然为疫情焦虑,但暗地里又为这意外得来相守感到庆幸。
谁都没想到噩运已经来到身边。
母亲跟孙子王一、王翼在一起。两个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,都跟奶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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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和我带着几位堂兄弟和表兄弟到不远的林子里,用电锯锯倒一棵棵巨大的山毛榉。那巨大的树从高处慢慢倒下时,发出轰然的声音,我们像年少时一样欣喜。我们剔下树枝,束成捆,把树干锯成一段一段的,用小皮卡一车一车运回家,卸在院坝里。表兄弟们回家后,我在院子里劈柴,又一块一块码在屋后的屋檐下。树枝则一捆一捆立在吊脚楼下。
母亲一直围绕在我们身边,不停地端来茶水、醪糟水、油茶汤要我们喝。那段日子,我也尽情地向她撒娇,每天不停的向她要吃的,要吃腊肉,要吃豆干丝,要吃酸鲊鱼,要吃糍粑,要吃油香。凡是小时候觉得美味的东西,我都一遍一遍地向她索要。她也乐此不疲,一样一样的给我盛在碗里递我手上,看着我美美地吃下去,她脸上是特别满意的笑容。父亲则不断招呼我歇息,说我这身子骨在城里多年,经不起累了。我猛地劈开一块很大的青杠头子,大声问他:“哪个说的?”父亲也满意地笑了。
等我吃饱喝足,她就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,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干活。我抡起斧头,挥汗如雨。柴火在我的斧头下一分为二,再二分为四。父母眼里都是欣慰的样子,好像我刚长成,刚好能给家里干活。好像我从未娶妻生子,我跟他们从未分离。
这个工作我一共做了十多天。接下来,我砍了竹子,给菜园圈了新的篱笆,又把院墙边歪斜的台阶也修好了。父亲也很得意,有亲戚来拜年,就跟人家夸口:“看吧,我的儿子在村里,也是一个好把式呢。”
整整一个月,我挥汗如雨,又耐心细致。我把柴垛码到屋檐高。等过了六月,这些柴火晒干了水分,就是上好的了。树枝用来烧锅,柴块烧火塘。父母在家,取暖、炊煮,够他们烧上一年了。哪知道我准备满壁的劈柴,最后作为她葬礼上制作宴席之用了。
三月里,疫情得到缓解,重庆开始复工复产,我就回公司。母亲往我尾箱装吃的,糍粑、香肠、腊肉、青菜、萝卜、蒜苗、小葱,塞得满满的。我开车离开的时候,她在院坝里朝我摇了摇手,脸上笑着,汽车一转弯,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忽然就抹起了泪。
淘淘是哥哥的第二个孙子,他刚学会叫“老祖”。老祖就是曾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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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记事起就知道母亲经常肚子疼。印象中邻居还用担架抬着送她到县医院去治疗过。但平时,她每次腹痛发作,家人就给她吃子弹壳里的火药,我们叫“药面面”。
那时候,山里穷,也落后,人生病,几乎不请医生,也不买什么药治,唯一用的药就是子弹壳里面的“药面面”。我们那里天高皇帝远,水深山长,山里人常“撵獐”,就是用自制的火药枪打偷袭庄稼的野猪、獾、山羊或麂子。火药枪用的子弹,是自家炒锅熬硝,制成火药,用火纸包了,卷成手指头的形状,看起来像子弹——这种自治火药火枪很多年前就禁止了——但威力很猛,放进枪膛,扣动板机,野猪、獾、山羊或麂子,遇到一粒这样的子弹,肚子立刻就开了花。村人也有因火枪走火,被炸得血肉横飞的,有的还被炸掉了胳膊或者半条腿的。
火药火药,村人认为带了个“药”字,就是药,只要有人生病就吃点这个“药面面”。到底有没有效,不得而知。但在漫长的艰辛生活中,村人就是这样熬过来的。
印象中母亲有次腹痛,吃了不少“药面面”,最终还是请了医生治疗。
大约是我七八岁那年,有一次,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在家。深夜里,母亲忽然肚子痛,我赶紧打开一只子弹头,倒些药面面,让母亲就着一碗水吞下去。吃后好一会,母亲肚子越来越痛,实在受不了,用头使劲撞墙壁,我想给她再喂点药面面,她不吃了,连声喊“快去请滴水岩的赤脚医生”。我赶紧提上马灯朝后山跑,去几里外的滴水岩请赤脚医生。
去滴水岩要先翻过一座山坡,再穿过一片平地,在山坡与平地之间是一片坟林。一路上都没有人家,没有狗叫声,更没有灯火。恰巧那些天,我们生产队死了一个人,就埋葬在那片坟林里。我从小非常害怕死人,葬的地方又是去赤脚医生家绕不开的。要是平时,我肯定怕得要命。但那夜,我顾不上恐惧,提着马灯爬上山坡,穿过埋着新坟的地方时,野山羊的声音在半夜里“怪——怪——”地叫着。荒野里我提着马灯一边跑,一边大声背毛主席语录,终于穿过坟地,再爬上一片山坡,到了滴水岩赤脚医生的家。那位好心的赤脚医生半夜里听到叫声起来,见到我这个孩子,非常惊讶。他简单询问了情况,背起药箱就跟我往官渡滩跑。我想不起赤脚医生当时是怎样给母亲治疗的了,总之天亮时,母亲的腹疼平息了下来。
在以后的许多年里,我常常想起母亲的腹痛,想起她和村人每每病痛就吃下的“药面面”。火药真能治腹痛吗?是因为它的名称里,有一个“药”字,村人就认它为良药,还是火药里的硝有治疗作用,抑或,硝这个东西本身有麻醉功能,服下就减轻病痛?小时候想到这事,觉得十分神奇。成年后再想起,心里已经没有了神奇,只有悲怆。我只有一次次祈祷,我的父母乡亲,他们因为病痛而多次服下火药面面的肠胃,会坚固得如铜墙铁壁。
2020年下半年,母亲又经常感觉腹部隐隐作痛。家人都认为阑尾又发炎了。年前治疗阑尾炎,用的也是保守疗法,只输液消炎,没切除阑尾。于是就给她吃一些消炎和止痛的药。
起初她还能忍着,到九月里,实在受不了后,才让我们知道。我在北京听到这个消息,最先想到的是“火药面面”。我的母亲,她一生吞咽了那么多的艰辛和磨难,她早年因为病痛而多次服下火药面的肠胃,她的坚固如铜墙铁壁肠胃啊,连火药都不能伤及的血肉器官,又有什么病痛能伤及到呢?
93年冬天,母亲跟孙子王一、王翼和外孙冉双达在官渡滩合影,那一年母亲57岁,三个孙子也很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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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月14日,姐姐打电话,说母亲腹痛。我的心一下就狂跳起来,去年母亲腹痛,医生诊断为阑尾炎。我害怕这是侥幸得到的幸福,是我们欠下的债。现在,命运要来索债了。
姐姐在电话里继续说,母亲痛得实在受不了了,才告诉她,送到县里的医院检查,结果是结肠癌。我们不愿相信,姐姐当夜就随同俊丽姑姑开车送母亲到重庆市人民医院复检。我也当即订票飞重庆。重庆市人民医院副院长李华是我的老乡、亲戚兼朋友。他握着我的手,使劲捏了捏,没说话,我就明白了。我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,请他告诉我真实情况。李华说,晚期了。
李华按住我的肩膀,想让我安定下来。我向他道了谢,提出想自己静一静。那时已是深夜,我走到医院的院子里。我抬头仰望夜空。过去的许多年里,无论我幸福还是痛苦的时候,我都会仰望星空,浩瀚的苍穹与寂静的星辰让我平静,也给我安慰和鼓励。但那夜重庆的天空见不到一粒星子,城市的辉煌灯火把天空染得一片昏黄。市声嘈杂,汽车川流不息,真是众声喧哗、鱼游沸鼎啊。那一刻我觉得人世汹涌,浪涛像是要把我打翻、吞没了。
我像一个溺水者,浑身是汗,非常虚弱。我和哥哥、姐姐跟李华商量手术事宜,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动,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,都像漂浮在水上,无声地散了。我抓住他的手,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,但人已经被恶浪打翻了。
侄子王翼很会哄奶奶,他给奶奶播放老歌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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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术方案敲定后,我整理好情绪,与姐姐哥哥一起温和地与母亲讨论病情。我们告诉她,检查到她的肠子上长了一个小疙瘩。这么多年,她一直肚子疼,可能就是这个小疙瘩在作怪。现在要做个手术,把小疙瘩切除。"是做微创手术",我伸出小指头给她比划,"就开这么一个小洞。"我确定地告诉她。她很平静地看着我,点了点头。
李华很快安排了手术。手术那天,姐姐、哥哥嫂嫂和侄子侄女,还有一些亲戚朋友都守在医院。进手术室前,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,不松开。我俯下身去,脸贴着她的脸,轻轻哄她:“就是微创手术嘛,一会就做完了。我们在外面等着您。手术医生是非常有名的孙大夫,他技术好,脚手也轻,不得把您弄疼,不要怕,李华哥也要进来看您。”她这才松开我的手,被护士推进去了。
我们焦急地在手术室外面守候。我起先陪父亲坐在走廊的椅子上。父亲也是心不在焉,不断转过头去看手术室的门。我心里揪得慌,全身发冷,就请姐姐过来陪父亲坐着,我站起来走动一下,走暖和起。哥哥发现我说话牙齿在打战,就递给我一瓶水。我抓过来就猛灌下去,一瓶水落肚,还是落不下心,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,十分仓皇。父亲烦了,又不好发作,就说:“你给我坐一会嘛!不要在我前面晃来晃去的!”我就挨着他坐下来,还是坐不住,就把哥哥的孙子淘淘从嫂子的怀里接过来,放在腿上不停地抖着假装逗他玩。
手术进行近两个小时的时候,护士忽然推开手术室旁边的玻璃窗,大声叫母亲的名字。我们都吓了一跳。哥哥反应过来,原来不是在叫母亲,而是叫病人家属,是叫我们。我们赶紧奔上去,围到窗前,护士端给我们一个托盘,盘子里是一坨漂白发硬的东西,像是卤煮过的肉食。我脑子忽然就晕了。护士告诉我们,那就是母亲直肠上切下来的病变部分,她一边说一边用镊子翻动给我们看。我赶紧扶住哥哥,不让自己倒下去,眼泪也一下就冲了出来。
手术三个钟头的时候,李华打来电话,说手术完成,很成功。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。我抓住父亲的手,告诉他,妈的手术很成功。父亲听不见,只踉踉跄跄跟我们到手术室门口等母亲出来。
手术室门打开了,护士推着母亲出来。我们赶紧奔上去,围在母亲的移动病床边,帮着护士推。我们把母亲接回病房,帮护士把她安顿在病床上躺好。嫂子和姐姐手忙脚乱地给母亲塞热水袋,添被子。母亲脸色白得像一张纸,嘴唇也惨白着。我把脸贴到她的脸上,她的脸像冰一样凉。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,眼泪滂沱,稀里糊涂沾了母亲一脸。护士喝斥:“家属不要影响病人情绪!”哥哥给我手里递了纸巾,压低声音,然而又严厉地喝道:“你这样子会让妈更难过!”我转过身拭了泪,见父亲正用手背揩我滴在母亲脸上的泪。母亲腹部缠了厚厚的绷带,身上插满了线管,输入的和排出的都有,连着血浆袋、输液袋、心脏监测器、止痛泵、引流袋、排泄袋,管子里流着血浆、药水、渗出液等各色液体,监控仪器上各种颜色的灯和图标不停闪烁。那些管子和绷带,像绳索把母亲捆绑住,让母亲像是一头困兽。
母亲睁眼看着我们,非常疲倦。我忍住泪水,脸贴在母亲脸上,轻轻地叫她,但是她答应不出来。过了一会,她终于开口说话,说的第一个字是"冷",第一句话是“好想给医生说声谢谢,但就是说不出来”。她84岁的高龄,动了这么大的手术,遭受巨大的痛苦,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,而是致谢!
母亲这张照片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拍的,也不知道她怎么是那样的表情,我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就非常难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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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哥姐姐整天呆在医院。嫂子也请了假,负责张罗一大家人外加亲戚朋友的吃喝,收拾完毕,就用保温桶盛上汤,拎到医院来,一勺一勺喂给母亲。夜里一大家子围在母亲床前,热热闹闹地聊天。看着这一大群儿孙,母亲虽然难受,确很欣慰。夜深了,哥哥嫂子和侄子们陪父亲回家,姐姐和俊丽姑姑就留下来陪夜。我回到重庆,就换俊丽姑姑,和姐姐一起夜里陪护母亲。
俊丽姑姑是父亲的堂妹,算起来是母亲的小姑子。她出自幺房,她母亲又生得晚,所以她年纪比我还小。母亲生病后,俊丽姑姑执意陪母亲来重庆,和姐姐一起照顾母亲。她很能干,性格又温顺,母亲觉得十分贴心。她自小就跟母亲很亲,母亲很喜欢她。官渡滩几十年,两人相互体恤、相互帮衬、相互怜惜,不像姑嫂,倒像是母女。母亲生病期间,姐姐、嫂子和俊丽姑姑每天端茶倒水、喂饭喂药,尽心尽情。医生和病友都以为她们三人都是母亲的亲闺女。
手术后,母亲又做了两次化疗。化疗很折磨人,哥哥姐姐都不敢让她做,但母亲特别坚强,凡是能让她治好“肚子里的疙瘩”的办法,她都接受。我也坚定地支持她。做完化疗她吃不下饭,趴在床边呕吐,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,呕出来的只有胆汁,其状十分痛苦。呕吐完,她躺回枕上,脸上又泛起疲惫又平静的笑容。
父亲白天在医院,当着母亲的面,跟家人也是有说有笑,爽朗得很。夜里一出医院门,人就萎了。起初家人对他瞒着真相。但他那么聪明的人,怎会猜不到?有天夜里我下楼送一大家人回家,临上车时,父亲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,颤抖着,好一会说不出话。我把他的手捏紧,安慰他道:“爸,妈这病不是么子大事,这里医疗条件也很好,挺过这一阵就好了,您不要担心。”父亲忽然老泪纵横,他哽了几哽,才说:“道理我懂,……你们也都尽心了……我就怕她挺不过去……”夜里他在马路边像个孩子那样大哭起来。
想不起是那一年,我们陪父母游览,父母在川黔界碑前留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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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苹果切成薄片,插上牙签,喂到她嘴边,轻轻蹭她的嘴唇。她只好张开嘴,用牙齿咬住努力咀嚼,艰难地吞下,我就看她胸口和喉咙急遽起伏,像又要呕吐的样子。她努力憋住,终于没有呕吐出来。平息下来,她转过头,朝我笑笑,有些不好意思,有些愧疚的样子。
有时候她小睡醒来,见我正埋头在电脑上忙碌,或者正看一本书,她不出声,静静地看着我,像我年少时那样。她觉得她生病耽搁了我,但至少不曾拖累我。在三个儿女中,她更信任我,也更依赖我。我陪在她身边,她似乎更安心。
陪她几天后,北京那边有点事情,我得赶回去。我告诉她,公司有些事情需要处理,我得暂时离开她几天。她忽然就很焦躁。我告诉她事情处理好就回来,也就二三天时间。她就答应了。
化疗后需要加强营养,她又没有胃口。记得她说过燕窝好吃。一个酒店有燕窝卖,三百多块钱一盅。我们买给她吃了十多天,她从嫂子嘴里打听到燕窝的价格,就不肯再吃了。于是我们从网上买新鲜燕窝来炖,告诉她一盅只要三十多块,她答应吃,但已经没胃口了。
大约是2018年8月,父母和哥哥一大家人合影。多年来,我跟李红远在北京,父母平时多由哥哥和姐姐照料。嫂子对二老尤其周到贴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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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院在枇杷山上,站在窗前,可以俯瞰整个渝中半岛。有些黄昏,我给母亲披上衣裳,扶她站在窗前,看长江和嘉陵江在朝天门交汇,两江环绕,九月了,暑气还没退,热汽蒸腾,城市像在这口热锅里熬煮。这座城市经历了一场新冠疫情,又遭受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水患。我们看着江水滔滔而来,包围这座城市,又浩浩汤汤而去,母亲不住叹息。
母亲求生的欲望特别强,医院的要求她都特别顺从,输完一瓶水,护士换药的时候,她总要问:“还有几瓶?“生怕护士遗漏了。一天的治疗结束后,她又要问明天几点钟开始,要输几瓶,还要吃什么药?所有的医嘱她都严格遵守,十分听话。要她吃东西,她也都答应,勉强咽下去,又吐出来。然而她这样积极英勇,还是抵不住一天天衰微下去。
我们都以为她切除了病灶,身体里就彻底没有那个做祟的东西了。做化疗时,我坐在床边,看着晶莹的药水一滴一滴进入她的脉管,心想残留在她身体里的病毒就会一点一点退散,这样,几轮化疗做下来,她又是我们好好的母亲了。
现在想来,我们真是轻狂。我们都天真地相信,人间再难的事情都有办法解决。我们也为此做好倾尽一切的准备。但人心终究大不过世事。母亲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,我们一点一点放弃希望,最后向命运低下了头。我们明白治疗没有任何用处后,最后只希望治疗作为减少痛苦的一种方式,希望她走得安详一点。
我在病床边支起一张陪护床,姐姐夜里就睡在母亲身边。母亲入睡前,姐姐跟我分坐在病床的两边。母亲半躺着,她越来越瘦,越来越痛苦,坐卧不宁,不停地折腾。等好不容易安顿下来,娘仨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。
母亲说我小时候一直让她提心吊胆,生怕我化了。我一直不断奶,她只有把奶头放我嘴里噙着,她才心安。直到我结婚,她才安心下来。娶了亲的男人,命运就换了一轮,从此她确信我不会丢失了。
她身子弱,说起话来尤其费力,有时候说了半句,下半句要好一会才续得上,刚说完,忽然又难受起来,要折腾好一会,重新消停下来,才又想起,咦,说到哪去了?于是姐姐就把她忘掉的话续上。
姐姐说到我小时候雨天趟水上学,打湿了布鞋,母亲用竹鞭抽得我双脚跳。姐姐笑问母亲:“当时啷个又忍得下心呢?”母亲说:“我没读过书,不会讲,娃儿一泼烦,就动手了。官渡滩哪个娃儿不是打大的?没打坏就好。”说完她歇了一会,就抬起右手看了又看,像是怪罪那只手似的。那只手青筋毕露,落满了浅褐色的老年斑点。腕上套着医院发的印有二维码的手环,手背上静脉血管里扎着留置针头,用胶布粘着。
我强做欢喜地说:“古语说棍棒出好人。要不是妈老汉打得好,说不定我早变坏了呢。”
母亲静静地说:“我的儿女我晓得,啷个都不得变坏。”
母亲说到我第一次离家去乡政府工作。那天早晨,父亲跟我都欢喜得很,但她担忧,我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那里的人都是干部……我在他们中间,会不会孤单?他们会不会给我气受?会不会挨他们整?
我赶紧告诉她,我工作几十年,遇到过许多困难,每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有贵人相助。母亲就说:"要记恩,我们不做忘恩负义的人。"我说放心吧,我是懂得感恩的人。母亲说我放心。
有次说到我当初毁婚的那个姑娘。她说她当时也很舍不得,担心毁了这么好的亲事,再找不到那么好的姑娘,那么好的家庭了。但我那夜哭得很伤心,伤心得不像个男儿汉。她也心软了,管他的,儿孙自有儿孙福,再说儿子不疤不跛,也不傻,好歹总能找到个媳妇。实在找不到,她养我一辈子。
这是她最后一次说到养我一辈子。我的眼泪就出来了。
夜越来越深,母亲实在累了,她半躺在床上,不说话,但眼还睁着。姐姐跟我坐在旁边,都舍不得睡去。重述旧事,这短暂的欢愉让我们感到安慰。但我们都明白,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了。
有一天,母亲忽然想吃香菌包子。我赶紧出去,在武陵山珍总店给她买了香菌小笼包。第一次,她能吃二三个,后来就越吃越少,第二期化疗做完,我又去买包子回来,但她已经没了胃口,一个也吃不下了。
哥哥的二孙子淘淘,每天被家人带到医院看老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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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1月初,女儿春语回国,在上海隔离结束,就直飞重庆看奶奶。走进病房,刚叫一声“奶奶”,祖孙俩都哭了。
女儿打小就跟奶奶特别亲,奶奶也尤其疼她。庚子多难,人事艰辛,正当疫情在国内得到控制,母亲却遭此罹难,其时又正值国外疫情大爆发,母亲自己忍受病魔摧残,却又非常担心春语,每隔几天就要我跟春语打视频电话,要看到她的孙女笑吟吟地出现在手机里,她才放心。她听一位来探望的亲戚说板蓝根和双黄连治疗新冠有效,就叫我赶紧打电话让春语买板蓝根,买双黄连,戴两层口罩,不要出门。其时,祖孙俩都深陷困境,却只为对方揪心。
祖孙俩见面让人落泪。春语像对小孩子那样俯下身去抱奶奶,奶奶却费劲地想从床上欠起身来抱春语。最后还是春语把奶奶抱在怀里,两人搂着哭泣不止。
当晚春语留下照顾奶奶,让我们回家睡个好觉。
第二天早晨我们到医院。春语已帮奶奶梳洗过,喂奶奶喝了粥,护士正打吊针。春语很乖巧很贴心,一边照应着奶奶配合护士,一边鼓励奶奶。小护士由衷地说:“妹妹真乖,奶奶你好福气”。吊针打好后,母亲躺在床上喘息了会,对小护士说:“我是福气好。我有三个儿女,七个孙子,四个重孙,他们全都好得很。我两个媳妇对我,就跟女儿一样亲。就连我这小姑子,也跟亲女儿一样。”她歇了歇,又说:“我这辈子,是满意了。我对儿孙,也满意了。”
春语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合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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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老家农村实行土葬,最怕"人死了被烧"。并且,一个有福有寿、儿孙满堂的人,是不能死在外面的,不然进不了堂屋。但母亲不管这些。她仍然努力地挣扎求生。但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了。医生善意地放弃了治疗,让我们带她回家。
2021年1月5日,我们以疫情严重为由,骗母亲在重庆怕被感染,先回老家。她疑惑地看着我,像是不舍似的,好一会,才点头同意了。临行前,我和女儿搂着母亲照了一张合影。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跟母亲合影了。女儿搂着奶奶笑得很甜。拍完照,她就跑到走廊尽头啜泣不已。
从市里到官渡滩,车程有四个多钟头。那天我们开得很慢,上午10点出发,开了5个钟头才到家。一路上,嫂子在旁边照料母亲。起初我们很担心她身体受不了,但还好,沿途只短暂休息了三次。车开到我家对面柏树林的时候,嫂子问母亲到那里了?母亲见马上就要到家了,笑得很开心,那是她生病住院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。
车开到家门口,我想把母亲背进家门,但她坚持自己走上去。亲戚们强作欢颜,聚在我家里迎接她回家。她好像也受到激励,那天夜里在火铺上坐到九点才回房间睡觉,对来看望她的亲邻笑微微的,但已没有什么精神说话了。
那以后,陆续有亲戚和朋友来看望她。她已经形销骨立,并且开始了最残酷的疼痛。每一阵疼痛都像烈火袭来,要将她吞噬,她像一片叶子蜷缩起来,紧紧咬住嘴唇,不呻吟一声。她痛的时间越来越长,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。
镇上有位学医的朋友叫梁秘,跟我们家交往甚密,离得也不算远。哥哥就请梁秘住到我们家。母亲痛的时候,就给她打杜冷丁。梁秘还帮着我们兄弟暗中筹备母亲的后事。
一家人最大的愿望,就是母亲能坚持下去跟我们一起到春节,大家陪她热热闹闹过年。
9号那天,我必须回北京处理一件事。恰好有位朋友弄了一条很大的甲鱼给母亲送过来。那天母亲精神不错,要我扶她起来在火铺上坐坐。我陪着朋友在火铺旁边的桌子上一边喝酒,一边在火塘里烤土豆和粽子吃。母亲斜靠在板壁上,安详地看着我们。朋友让我吃一个粽子,我刚吃过早饭,不饿。母亲这时发话了,她说:“再吃一个吧,你自小就喜欢吃粽子,那时候难得吃到呢。从官渡滩到北京,路远,吃饱点,经冷。”我一直严格地控制体重,很自律。那天,母亲说完那句话后,我拍拍肚子,让母亲看:“妈,我一点也没长胖,从不对自己放松要求。哪怕是一个粽子。”母亲就不言语了。
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关心我的饥饱冷暖。
父母亲在哥哥家吃我给他们买的香菌小笼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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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18日清晨,我接到嫂子打来的电话,她哽咽着说母亲病危。我立即从北京赶回老家。
母亲已经昏迷了。我俯下身握住她的手,大声地叫她,好半天,她才睁了眼,看看是我,艰难地说出一句话:“搬盘你们了。”在我们老家,搬盘就是为别人奔波劳顿费周折的意思,相当于“给你们添麻烦了”,是含着愧疚之意的。
这是母亲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皮包骨头,躺在床上,她全身的骨头硌得自己疼,想坐起来,又没有力气。我们姐弟三人轮流坐在床上,把她抱在怀里,她才好受点。疼痛袭来时,她又蜷缩起来,不住发抖。那时候,我整个人也散了,不知自己怎么才能活得下去。
我们抱了两天两夜。她一直深度昏迷,已到弥留之际。我抱着她,感觉她的身体轻得像羽毛,而灵魂正在抽离逃逸。我用脸摩挲着她的脸,一声一声叫她,想把她的魂唤回来。
1月20日半夜,她终于睁开眼睛,费劲地打量围在她身边的人,又看清抱着她的满脸是泪的正是她的小儿子,她费力地蠕动着嘴唇,想要说什么,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,慢慢的,她眼角就有泪渗了出来,最后流了满脸。
1月21日下午16时13分,母亲她把身体留在我的怀里,灵魂升了天。我为她阖上双眼。
一个疗程后,母亲从医院回到哥哥家,三个重孙迫不及待地黏住老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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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躺在黑漆的棺椁里,穿着绣了华丽花朵的黑绸裤衫。她的膝盖风湿消失了,偏头疼消失了,心口疼消失了,手臂麻木消失了,腹痛消失了,她拼了命与之搏斗的癌也消失了……她嘴唇微抿,眉目安详,容颜沉静,像是出走多年,终于回到故乡。
葬礼那天早晨,我们跪伏在她的墓穴前,看着一铲铲的黄土纷纷落下,把她掩埋。大地接纳她的一位女儿回家了。这是人世播撒进大地深处的又一粒种子。从此她成为大地的一部分,与大地一起滋养和孕育,一同经历四季、雨水,一起承担耕种、收获,一起包容,一起忍耐,一起希冀。在她长眠的地方,会长出新的庄稼、草木,新的悲伤和幸福,以此养育一代又一代儿孙。
她走了,留下父亲,在人世独自拥有一群哀伤的儿孙。葬别她的那个早晨,我们从墓地回来,卸下孝帕,看见头上又长出一层白霜。
世事难敌春风。清明节,我们回乡祭奠母亲,看见她坟墓的新土上,已经长出青青的草。也许要再过三年,五年,十年,甚至更久,她坟墓上的新土变旧,墓碑上她的名字变旧,成为时间的一部分,我才会相信她真的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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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乡间,说人到最后称“百年“。我惯常数理思维,简单认为,人就是要活到百年。半生为人,我在人间学会了吃苦,学会了争取,学会了忍耐,学会了承担,却一直没学会离别。我粗略计算,在人间,我跟父母还要相守二十多年。我想,到我的父母百年时,我就有七十岁了。七十岁的人,可以说历尽沧桑,是学会别离的时候了。我风尘仆仆朝前赶路的时候,想想我在人世,还有父母的目光看着我变老,意志变得更加坚定,心却变得更加柔软。想想就觉得人生无尽。
但母亲不等我。
周末的午后,我去厨房,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落在洁净的灶台上。母亲她不在窗前“笃笃笃”地切豆腐丝了。刀板洁净,刀具铮亮。一只蜜蜂从窗外飞进来,在玻璃窗上嗡嗡嗡地,老找不着出去的地方。
院里丁香开了。她曾跟父亲在春天的午后坐在院子里为丁香和菜花争论。父亲说丁香比菜花香,但没得菜花有用。母亲却说丁香虽然没用,但长在儿子的院子里,就是有用的。这个春天的午后,院子里没有了父母的争论,只有丁香香气馥郁,呛得人眼泪夺眶而出。
清明我回官渡滩,开车经过一片土地,就是我第一天上班,父母送我时,母亲半路上拐进去劳动的那片土地。我把车停下,站在路边久久凝望着那片地,但不见母亲从地里直起腰来,也不见她从一棵棬子树后走出来。
官渡滩门前的桥上人来人往,我站在桥头,见不到她从人流里回过头来,笑着叫我的名字。我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,也不曾看见她坐在门边的天光里,低头缝鞋、补衣、裁豆、拣种。
夜里,父亲一个人偎在火塘边,默默地烧水、煮茶、吸烟、咳嗽,她不在父亲身边,为他烧火、添水、点烟,在他流着泪咳嗽时替他捶背。我坐上汽车开出家门,她没有在尾箱里装满糍粑、香肠、腊肉、青菜、萝卜、蒜苗、小葱。我习惯性地看后视镜里,她没有站在路边望着我离去。大地接纳了她,再不打算把她归还我了。我把父亲接到我身边,夜里我俩在灯下慢慢聊起她,却又感觉她就在灯影里默默看着我们。
父亲像一棵树。山里的男子都像树,笔直,高挺,外壳粗糙,坚硬。没有什么能够摧折,除非砍劈。即使与刀斧相遇,也会发出斫斫之声。与父亲们相比,母亲们则像是草本植物,像高粱,苞谷,小麦,稗子,甚至,像丝茅。对,丝茅。丝茅最早出现在《诗经》里,后来它又有了一个好听又好看的别名——苇,这些都让这种植物具有了古老又清澈的诗意。但是,你若到了我们老家,在中国西南山地,在那些坡坡坎坎,在山坳,在岩坎,在林边,在地角,在河畔,在路边,你会发现,诗意跟丝茅一点都沾不上边。在我们那里,丝茅是很普通很卑贱的植物,漫山遍野都是。我们也不叫它苇,都叫丝茅。它茎秆粗壮,比芭茅高,叶片粗粝,叶边锋利,秋后连牛都不敢下口。寒冬里,丝茅独自在地下蓄茎,春冻时醒来,悄悄冒芽,抽茎,拔节,吐穗,倾尽一生长出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籽实。白露时节,满山芒穗,白茫茫一片,秋风起了,芒絮纷飞,让人落泪。她一生柔韧,沉默,百折不回,干旱再久它也不枯,雨涝再深它也不溺。风暴来时,她伏下身去;风暴过后,她又挺起身子。到老了,她顶着一头白穗,倒伏在地,最后腐朽在泥土里,滋养新一轮生机。
她就是大地上的一株丝茅,是我的母亲,讳名樊玉香。
-后记-
母亲离世时,我在朋友圈发了一篇文章。一位亦师亦友的兄长读了,说很感动,鼓励我继续写,把想说的话都写出来。母亲七七,我回乡祭拜,当天晚上就开始写。每天写一点,写到哪里算哪里。然而为生计奔忙,差不多每天超负荷运转,忙碌又疲惫,有时候一天写一段,有时候一天写几段,而有时候,几天都写不了一段。几十年来一直在公文案牍中谋生,对写文章,笔拙得很。好在写的都是心里话。我写的时候,感觉就在跟母亲说话,又感觉是在给一位不曾谋面的兄弟讲述我的母亲。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,完全不讲写作技术。就样这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多月,也是前言不搭后语,语无伦次。
写成后,每天在朋友圈发一段,连载近一月,得到许多好友亲朋的关注、关切和关心,有的点赞鼓励,有的回帖安慰,有的发来短信问候,还有的默默看过,不着一字,却忽然在某个时刻打来电话:“兄弟,找个时间,我陪你坐坐。请多保重。”
非常感激大家以各种方式给我亲切的慰籍与温暖的鼓励!这段时间我十分脆弱,所有的回帖都不曾回复,所有的邀约也不曾应允。但是,大家情深义长,我永远深深铭记在心。
俯首恭谢!
写作此文的初衷,是想把母子同行五十多年的点滴记录下来,把在仓促人生中没来得及跟母亲说的话说出来。以后想母亲了,就在这份追述中与她相逢。这是我记住和怀念的方式,也是我的责任。我想通过这篇文字,让母亲在儿女心中永生。
我原打算把这篇文章的写作,当做是结束,也是开始。从此我重新上路,独自行走余生,这没有了母亲的旅程。
但哪有那么容易!
母亲弃养已整整四月。我这个没妈的人,在人世间跌跌撞撞地过了一百二十多个孤单的日子。经历了最初的仓皇与茫然之后,随着生活和工作步入正轨,我也逐渐平静下来。我每天拼命忙碌,把自己弄得非常疲惫。但只要一停歇下来,我就陷入巨大的虚无与悲哀。失母之恸并非只是为母亲受难而伤心,也不只是因为离殇,而是一个人失掉母亲的照拂与仁爱后,独自面对苍茫人世,内心泛起的无边的荒凉。
我不止一次跟李红说,人活着真没什么意思。
李红说,都有这样一段过程,走过就好了。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。
葬别母亲后,我经历了母亲的毕七,经历了清明,又经历了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。
母亲节是西方的节日,我向来不在意。再说,有母亲的日子天天都是节日。但今年这个节日的清晨,我打开手机,发现朋友圈已经刷屏,我实在不忍卒读。我把手机关掉,出了门,在湖边漫无目的走了一会。我见路边的树下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农妇在卖菜苗,我走过去跟她攀谈了好一会,最后买了些西红柿苗、茄子苗、黄瓜苗、辣椒苗,带回来栽在园子里,用矮篱笆围起来。歇了一会,我又出门,买了大大小小十几只鸡回来,放在园子里。做完这些,我在樱桃树下坐下来,靠着树干望天。北京五月的天空蓝得空洞绝望。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。这时李红在门口大声喊我,让我打开手机,说有朋友电话打不进来。
我开机,许多短信嘀嘀嘀地涌进来。其中一位如父如兄的朋友发来的短信尤其让我动容,他是这样写的:
兄弟,今天是母亲节,这是所有母亲的节日,无论眼前的母亲还是心中的母亲。咱们的母亲在天上永享安乐,此刻,她温慈地看着咱们,对咱们说,儿子,不要脆弱,不要泄气,不要害怕,妈一直看着你。兄弟,母亲并没有离去,从前她是一个人,现在,她成了神。神无处不在,无时不在关心眷顾我们。兄弟,今天是母亲节,让咱们为天上的母亲祈福。然后,请去给自己的爱人道一声节日快乐。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。保重,兄弟。
我止住泪,走回屋,郑重向正在厨房忙碌的李红祝福节日,又和春语、馨馨一起向她赠送了礼物。然后回到书房,给几位一直以来关心母亲的女性亲友发送短信祝福。
生活在这一刻,又进行了下去。
写这篇文字,还为了致谢。
我要感谢重庆人民医院的李华副院长,孙念绪大夫,主治医生龙赘大夫,冯晓玲护士长。母亲生病期间,他们给了她精心的治疗和周到的照护,他们以医者仁心,在一位耄耋老人生命垂危之际,给予了最后的体面和尊严。
我要感谢众多亲戚朋友的关心与关照,感谢你们在母亲生病期间对她的看望、关心、问候,给了她最后的慈悲与温情。在我们一家眼睁睁看着母亲受难时,你们与我们在一起。感谢你们给予我们一家人的安慰与鼓励。感谢王俊莉姑姑,梁秘,吴小兰……。
我要感谢我的亲友乡邻。母亲辞世后,哀伤让我们姐弟非常脆弱和茫然,几乎不能自持。是众亲友和乡邻帮忙操持料理葬礼。母亲落葬前夜,亲友和乡邻百余人在灵堂守护陪伴,凌晨,又扶柩送别她走完最后一程。
恩深义重,含泪叩谢!
我要感谢我的哥哥姐姐和他们的家人。多年来我远离父母,双亲全靠他们孝敬照顾。我虽有孝心,但若以事论,则远不及他们。母亲生病期间,他们两家无论老少自始至终无微不至的照料操劳。姐姐昼夜侍奉,衣不解带;嫂子尽心尽情,煎药烹汤,体贴周到,一片赤诚之心,对亲娘也莫过如此。
我要感谢我的妻子李红,感谢她一年多来与我共同忍受煎熬,共同担当。感谢她给我坚定的支持与温柔的陪伴。当我软弱得像个孩子崩溃失控、伤心哭泣时,她像母亲一样耐心地宽慰劝解。感谢她对我的理解与包容。
我要感谢我的女儿王春语。她远在异域,被疫情所困,却时时牵念奶奶。在奶奶生命的最后日子,她不顾疫情危险回国,陪伴照顾奶奶,给了奶奶莫大的安慰。母亲离去后,在我低落的时候,我的女儿像小鸟一样萦绕在我身边,给我晦暗的心境增加了鲜亮和希冀。感谢我的宝贝。
我还要感谢我的父亲,他与母亲历尽艰辛,把我们姐弟仨哺养成人。六十余年相濡以沫,在85岁高龄之际,又与我们做儿女的一起,夙兴夜寐,陪伴照顾母亲。母亲离去后,他虽然非常痛苦,甚至有几次当着我们的面也忍不住大声哭泣。但他很快镇定下来。我们失去了母亲,他成了一大家人的主心骨,是我们内心的安慰和依靠。
我要感谢我的外祖父外祖母,感谢他们生养了一位美好的女儿,并把她嫁给那个叫王祥胜的人,让我们有幸成为他俩的儿女。
最后,我要感谢大地,这万物之母!感谢她以宽厚、平静、仁慈的怀抱接纳我的母亲回归。感谢她让母亲长眠,并给母亲永久的安宁!